边关的局势在鹰嘴崖大捷后,进入了一段相对平稳的对峙期。
狄人主力退守漠北,舔舐伤口,只余小股游骑不时骚扰。
霍凛抓住时机,全力整军、加固防线、安抚地方。
而永宁,在逐渐熟悉了军中后勤事务后,她的目光开始投向营地之外,投向那些与梁人习俗迥异、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边塞民族。
河西府周边,并非只有烽火与刀兵。
长久以来,亦有部分归附大梁或被战争阻隔在此的塞外部落与边民杂居,形成了独特而包容的边塞文化。
他们大多逐水草而居,或以狩猎、与中原行商贸易为生,性情大多豪爽直率。
这日,永宁在赵振和两名护卫的陪同下,来到了距离营地十余里外的一处小型边民集市。这集市并非每日都有,通常是在天气晴好的旬日,各方牧民、猎户、行商会带着货物前来交易,换取生活所需。
还未走近,一股混杂着牲口气息、奶制品酸香、腥膻以及某种不知名香料的味道便扑面而来,与军营中整齐划一的气息截然不同。
集市设在一片相对避风的河滩空地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穿着厚重皮袍、头戴毡帽的牧民高声吆喝着待售的牛羊。皮肤黝黑的猎户摊开带着斑斓皮毛的兽皮。来自中原的行商则摆出色彩鲜艳的布匹、盐巴、铁器和一些精巧的玩意儿。
永宁戴着帷帽,遮住面容,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
她看到有妇人蹲在帐篷前,用一种特殊的木槌反复捶打浸泡过的牛皮,制作结实的马鞭。
看到孩子们追逐打闹,小脸冻得通红,却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还看到几个老人围坐在一堆篝火旁,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唱着苍凉悠远的歌谣,手里拨弄着一种形状奇特的、只有两根弦的乐器,声音嘶哑却极具穿透力。
“夫人,那是‘叶克楞’,草原上的老人才会弹了。”赵振在一旁低声解释,“唱的是他们部落古老的迁徙故事。”
永宁默默听着,那苍凉的调子仿佛带着风沙的气息,诉说着一个与她所熟知的、精致典雅的宫廷文化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在一个售卖奶制品的老妪摊前停下。
老妪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眼神却清澈明亮,她面前摆着几种乳白色的块状物和装在皮囊里的液体。
“这是奶疙瘩,很硬,但耐放,泡在奶茶里吃最好。这是马奶酒,尝尝?”老妪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热情地招呼着,不等永宁回答,就用一个木碗舀了小半碗递过来。
那马奶酒呈现出浑浊的乳白色,散发着一股浓烈而独特的酸酵气味。
永宁有些犹豫,她在宫中连烈一些的果酒都极少沾唇。
赵振上前一步,似想阻拦。
永宁却轻轻摆了摆手。她接过木碗,学着旁边一个牧民的样子,小小地抿了一口。
一股辛辣、酸涩又带着奶香的复杂味道瞬间充斥口腔,刺激得她差点咳嗽起来,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
那老妪和周围的边民见状,都善意地哄笑起来。
缓过那阵劲头,一股奇异的暖意却从胃里升起,蔓延向四肢百骸,驱散了寒意。
“怎么样,我们草原的‘艾日克’够劲儿吧?”老妪笑着问。
永宁放下碗,诚实地说道:“很独特,一开始有些不惯,但身子确实暖和了。”
老妪见她态度谦和,很是高兴,又拿起一块硬邦邦的奶疙瘩塞给她:“这个送你,泡软了吃,对女人好。”
永宁道了谢,让秋雯收好。
她继续在集市上走着,用带来的盐巴和布匹,换了一些当地特产的、据说对伤口愈合有益的草药,以及几张柔软的小羊皮,准备回去做几副更暖和的护膝。
她还看到一个塞外部落的少女,正在编织一条色彩斑斓、图案繁复的羊毛腰带,手法娴熟,线条粗犷却充满生命力。
永宁看得入神,那少女注意到她的目光,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灿烂而毫无芥蒂的笑容,晃了晃手中的半成品,似乎在问好不好看。
永宁也回以微笑,点了点头。
这一刻,她仿佛忘记了彼此身份、种族的差异,只感受到一种源于生命本身的、质朴的交流与欣赏。
傍晚回到营地,永宁兴致勃勃地向霍凛讲述着集市上的见闻,拿出换来的草药和小羊皮,甚至掰了一小块奶疙瘩,非要他也尝尝。
霍凛看着她难得如此鲜活雀跃的模样,眼中带着纵容的笑意。
他接过那硬邦邦的奶疙瘩,看也没看便丢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面不改色。
“如何?”永宁期待地问。
“还行,就是比军中的干粮还硬点。”霍凛淡淡道,顺手拿起水囊灌了一口。
永宁被他逗笑了。她知道,对于常年征战、啃惯了冷硬干粮的他来说,这或许真算不上什么。
“我今日听他们唱古老的歌谣,看他们编织那些充满活力的图案,觉得他们也有自己的悲欢离合,有自己的文化和传承,并非全然是奏章上描述的‘凶蛮未开化’。”永宁感慨道。
霍凛闻言,神色认真了些许,他拉过永宁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边塞之地,情况复杂。有心怀叵测、劫掠成性者,亦有安分守己、渴望和平者。为将者,不仅要会打仗,也要懂得分辨,懂得如何与这些部落相处,刚柔并济,方能真正稳住边疆。”
他顿了顿,看着永宁若有所思的神情,继续道:“你今日所见,只是冰山一角。塞外民族崇尚力量,敬畏自然,部落之间亦有纷争盟约。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歌谣,他们的技艺,都是在这片严酷土地上生存的智慧。”
永宁靠在他肩上,听着他低沉的声音分析着边塞局势,心中对这些陌生的风俗民情有了更深的理解。
这不再是猎奇式的观看,而是开始尝试去理解其背后的逻辑与生存哲学。
几天后,一个依附于大梁的小部落头领带着些许礼物前来拜会霍凛,感谢梁军收复鹰嘴崖,使得他们部落的草场免遭狄人蹂躏。
霍凛在帅帐接待了他,永宁也在场。
那头领身材魁梧,言语粗豪,行事却颇有章法。
他送上风干的牛羊肉和几张上好的狐皮,按照他们的礼节,向霍凛敬献了哈达。霍凛也依他们的规矩回礼,气氛融洽。
永宁安静地坐在一旁观察,看到霍凛并非一味以威势压人,而是尊重对方习俗,以平等的姿态进行交流,既维护了天朝威严,也赢得了对方的真心敬重。
这让她对“统帅”一词有了更立体的认识。
当晚,那小部落甚至在营地外不远处的河滩上点燃了盛大的篝火,邀请部分梁军将士一同欢庆。
霍凛带了永宁和少数亲卫前往。
篝火熊熊燃烧,映红了夜空。
部落的男女老少围着火堆,弹奏起马头琴,敲响皮鼓,唱起豪迈欢快的祝酒歌。
年轻的男女随着节奏鲜明的音乐,跳起了步伐矫健、充满力量的舞蹈,裙摆飞扬,笑声朗朗。
永宁坐在霍凛身边,看着这充满野性生命力的一幕,感受着那直击人心的、原始而热烈的快乐,心中充满了震撼。
这与宫中那些程式化、优雅克制的歌舞是如此不同。
霍凛侧头看她,火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想去试试吗?”他低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永宁脸一红,连忙摇头。她哪里会跳这样奔放的舞蹈。
霍凛却低笑一声,忽然拉起她未受伤的那只手,带着她走向欢腾的人群边缘。
他并未加入舞蹈,只是握着她的手,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晃动着身体。
永宁起初有些窘迫,但在周围一片善意的哄笑和霍凛坚定而温柔的引领下,渐渐放松下来。
她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听着那陌生却充满感染力的音乐,看着篝火旁一张张洋溢着真诚笑容的脸庞,一种前所未有的、融入其中的快乐涌上心头。
这一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霍凛也不再是令人畏惧的杀神。他们只是这塞外篝火旁,一对被热情与祥和氛围感染的普通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