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既下,如同战鼓擂响,整个京城,尤其是镇北侯府,瞬间进入了一种紧绷的临战状态。
霍凛当日从宫中返回后,便再未停歇。京郊大营兵马调动、粮草军械清点、随行军将遴选、行军路线核定。
千头万绪,皆需他亲自决断。
侯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皆是披甲持刃的军中将领匆匆而来,领命而去。
永宁亦恪守承诺,将府中庶务暂且搁置,全力配合霍凛出征事宜。
她亲自督促下人整理霍凛的甲胄、常服、以及那柄御赐的“镇岳”剑,每一件都擦拭得熠熠生辉,一丝不苟。又吩咐厨房备下大量易于携带的干粮肉脯,虽知军中有粮草,但这仍是她能尽的一份心意。
府库更是严密看守,所有物资出入皆需严格记录,一切井然有序,无声地支持着前方的调度。
她忙碌的身影穿梭于府中,与霍凛往往只有擦肩而过的瞬间。
他目光沉凝,步履带风,偶尔投来一瞥,或是简短交代几句需她配合之事,诸如“所需银两直接支取,无需再报”、“府中护卫已加强,夜间无事勿出西苑”。
言语依旧简洁,却不再是冰冷的命令,永宁皆点头应下,从不多言。
在这种异常的忙碌中,黄昏悄然降临。宫中的赏赐也适时而至:美酒百坛,御膳珍馐若干,以及内侍监传达的皇帝口谕,陛下体恤霍卿辛劳,特赐家宴,以为饯行,望卿与夫人稍作歇息,共饮一杯。
这“家宴”二字,用得极是微妙。既点了皇帝之恩宠,又似乎将这场饯行限定在了一个相对私密的范围内,避免了大规模朝臣宴饮的繁琐与试探。
华灯初上,宴设于侯府正厅。虽称“家宴”,但规制依旧不减。
宫中来的御厨早已接手厨房,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如流水般呈上。御赐的美酒斟满了夜光杯,醇厚的酒香与食物的热气交织,试图驱散冬夜的寒意。
霍凛已换下一身戎装,穿着一袭玄色暗纹锦袍,金冠束发,少了几分战场杀伐之气,多了几分侯爵的雍容威仪,只是那眉宇间的凌厉与眼底深藏的疲惫,却如何也掩饰不住。
永宁则是一身正式的一品侯夫人宫装,妆容得体,仪态端庄,陪坐在侧。
宴会的气氛,却与这满桌珍馐、满室暖香格格不入。
皇帝并未亲临,这“家宴”实则由几位身份特殊的“客人”代表。
首座乃是皇帝身边最得信任的大太监赵全,他满面笑容,代表着皇帝的恩宠与视线;其次是一位宗室老王叔,德高望重,代表着皇家的关怀;此外,竟还有两位让永宁意想不到又心下暗凛的客人,户部尚书李甫与御史中丞王琛。
李甫依旧是那副圆滑谦恭的模样,举杯向霍凛敬酒,言语间满是溢美之词:“侯爷临危受命,实乃国之柱石,陛下有此肱骨之臣,真乃我大梁之福。下官谨代表户部同僚,敬侯爷一杯,愿侯爷旗开得胜,早奏凯歌。军中一应粮草用度,户部必当竭力保障,请侯爷放心。”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之前百般拖延粮草、进献冰山之事从未发生过。
王琛则面色稍显严肃,他举杯道:“侯爷为国征战,忠心可鉴。然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还望侯爷此行,以雷霆手段破敌,亦存仁德之心,少造杀孽,以彰我天朝上国之仁厚风范。”这话听着是劝诫,在此饯行宴上说出,却隐隐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迂腐与制约之意。
霍凛面无表情,对于李甫的奉承,只淡淡道:“李尚书费心,粮草乃军之命脉,望此次莫再‘国库空虚’。”此言一出,李甫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几分,讪讪饮尽杯中酒。
对于王琛的“劝诫”,霍凛眸光微冷,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并未回应一个字。
那沉默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反驳与不屑。
宗室老王叔见状,连忙打圆场,说些预祝胜利的吉祥话。
赵全也笑着插科打诨,说着宫中趣闻,试图活络气氛。
永宁安静地坐在霍凛下首,扮演着完美的主母角色,适时吩咐宫女布菜斟酒,应对着几位来客偶尔抛向她的、无关痛痒的问候。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宴席之上涌动着的暗流:皇帝的恩宠与猜忌并存,李甫的谄媚与算计交织,王琛的耿直与迂腐同在,还有老王叔的和稀泥,赵全的笑里藏刀。所有这些,都化作一杯杯看似醇厚、实则可能蕴藏不同滋味的美酒,涌向霍凛。
而霍凛,如同风暴的中心,沉默而稳定地应对着。
他酒到杯干,来者不拒,仿佛喝下的只是白水。他的话语极少,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回应,也是言简意赅,滴水不漏。
永宁甚至能感觉到,他大部分的注意力,或许早已飞到了遥远的凉州战场,而非眼前这虚假的宴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在赵全刻意的烘托下,似乎显得热络了一些。
李甫再次举杯,笑容可掬地看向永宁:“侯爷此番出征,夫人独守府中,着实辛苦。夫人才德兼备,将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真是侯爷的贤内助。下官敬夫人一杯,愿夫人安心静候侯爷凯旋。”
永宁心中警铃微作,端起酒杯,柔声道:“李大人谬赞了。为国分忧,乃是侯爷与本分内之事。妾身只在府中安稳度日,谈不上辛苦。倒是大人在朝中为陛下分忧,才是真正的辛劳。”
王琛却似乎想起了什么,蹙眉道:“听闻日前侯爷族亲在京中滋事,还惊动了顺天府,不知处置得如何了?侯爷即将远征,后方家事还需稳妥为上,莫要因此等琐事分了心神,亦或损及侯爷清誉。”
这话问得极其直接且不合时宜,仿佛刻意在饯行宴上提起这扫兴之事。连老王叔都皱了眉头。
霍凛手中酒杯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寒芒。
永宁的心提了起来,她正欲开口应对,霍凛却已先开了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有劳王御史挂心。霍某家事,自有法度。触犯国法者,已交由顺天府依法惩处,绝不姑息。其余族人,亦已遣返原籍严加管束。断不会因私废公,更不会容宵小之辈借此生事。”
他这话,既是回答,更是警告。警告在座某些人,不要想拿此事做文章。
王琛似乎还想说什么,被赵全笑着打断:“哎呦,王大人真是忧国忧家啊!侯爷行事向来雷厉风行,岂会为此等小事所扰,今日是给侯爷饯行,不说这些,不说这些。来,咱家再敬侯爷一杯,祝侯爷马到成功。”
宴席再次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继续。丝竹声轻轻响起,却难以真正融入这沉闷而紧张的氛围。
永宁悄悄抬眼,看向身旁的霍凛。他侧脸线条冷硬,在烛光下明明灭灭。
她看见他握着酒杯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并非因为酒意,而是某种压抑着的情绪。
她忽然想起那夜他月下独酌的寂寥,想起他醉后关于边关将士的呓语,想起老卒赵五那句“他心里憋着太多事,太多委屈”。
眼前这盛宴,这美酒,这围绕着他的或真诚或虚伪的祝愿,于他而言,或许抵不过北疆一碗能暖透肺腑的烈酒,抵不过麾下将士一声真诚的“将军保重”。
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冲动。在赵全又一次提议众人共饮为霍凛壮行时,她端起了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未动的酒,站起身,面向霍凛。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
霍凛亦转过头,深邃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永宁压下心中的紧张,声音清晰而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侯爷,妾身不善饮,但此一杯,不得不敬侯爷。”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迎上霍凛的视线,一字一句道:“一敬侯爷,此去万里,保重贵体,勿以京中为念。二敬侯爷,麾下将士,皆为人子人夫,望侯爷珍之重之,尽力带他们……回家。三敬侯爷,旗开得胜,早日…平安归来。”
她没有说“凯旋”,而是说“平安归来”。这细微的差别,落在不同人耳中,自有不同的意味。
厅内有一瞬间的寂静。李甫、王琛眼中闪过诧异,赵全笑容微深,老王叔则面露赞许。
霍凛定定地看着她。
烛光下,她穿着繁复的宫装,妆容精致,看似柔弱,但那双眼眸却清澈而坚定,映着跳动的火焰,也映着他的身影。
她的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伪的奉承,甚至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妇人之仁”,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虚伪的喧闹,精准地落在他心底最沉重、也最柔软的地方。
保重身体。珍重将士。平安归来。
这或许是一个妻子,在丈夫出征前,最朴素也最真挚的祈愿。
良久,霍凛缓缓站起身。他高大的身影几乎笼罩了永宁。
他端起自己那满溢的酒杯,目光依旧深沉,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一角。
“好。”他只回了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却重如千钧。
他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暖意,却依然化不开胸中那为国、为家、为将士、也为自己而生的沉重寒意。
永宁也将杯中酒轻轻饮尽。酒液微凉,带着苦涩,滑入腹中,却奇异地点燃了一丝微弱的暖流。
饯行宴仍在继续,酒香依旧馥郁,言语依旧喧闹。
但在这暖意盎然的厅堂之内,无人感知的寒意,却丝丝缕缕,萦绕不去。
那是权谋的算计,是离别的隐忧,是前途未卜的茫然,也是两颗孤独的心在冰冷境遇中,一次短暂而真实的靠近。
夜渐深,宴将散。
窗外,寒风呜咽,卷起千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