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青石板,透过薄薄的裙料,将刺骨的寒意毫不留情地渗入沈清辞的膝盖,继而蔓延至四肢百骸。
祠堂里光线晦暗,只有供桌上两盏长明灯跳跃着幽微的光芒,勉强映照出层层叠叠、森然林立的牌位阴影。
那些镌刻着沈氏列祖列宗名讳的木牌,在摇曳的光线下,像无数双冰冷、漠然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下方跪着的、渺小而卑微的身影。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香烛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好冷……好冰…… 陆铮牙关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
这具身体本就虚弱,落水后的寒气未彻底驱尽,此刻又跪在这冰冷之地,膝盖和脚踝很快从酸痛转为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反复扎刺。
但他身体上的痛苦,远不及精神上的万一。
父亲沈茂那雷霆般的震怒、毫不留情的呵斥、以及最后那厌恶到仿佛看秽物般的眼神,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里回放。
“我沈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关进祠堂跪着!”
“好好治治她这失心疯!”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不是没挨过骂。
前世做直播,难听的、恶毒的诅咒他见得多了,他从来都是一笑置之,甚至能反过来把对方骂得狗血淋头。
可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骂他的是他这具身体的父亲。
在这个孝道大于天、父权至高无上的时代,父亲的意志就是绝对的律法。
父亲的否定,几乎等同于将他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根基彻底摧毁。
更让他感到彻骨寒冷的是不公!
他说错什么了?他不过是把那些虚伪面具下的肮脏心思用最直白的话揭穿了出来!
那个张大人本就心怀不轨,父亲将他视作可交易的物品也是事实!
他只不过是没有像原主那样默默忍受,没有配合着表演温顺谦卑!
难道在这个世界,女子连表达愤怒和不满的权利都没有?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甚至还要笑着谢恩?
凭什么?
他在内心无声地嘶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弱的疼痛来对抗膝盖的剧痛和心中的悲愤。
然而,空旷冰冷的祠堂里,只有他的呼吸声和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回应着他。那些沉默的牌位,代表着延续千年的、冰冷无情的规则,它们不会给他任何答案,只会用沉重的存在感无声地压迫着他,告诉他:这就是规矩,反抗即是罪。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膝盖的疼痛已经麻木,转化为一种持续的、沉重的钝痛,仿佛骨头都要被硌碎。寒冷像无形的蛇,钻进他的骨髓。饥饿感也开始袭来,胃里空空如也,泛着酸水。
他被整个世界遗弃在了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
祠堂沉重的木门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条缝隙。
一道瘦小的、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又迅速将门掩上。
是柳嬷嬷。
她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担忧,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蹑手蹑脚地跑到沈清辞身边。
“小姐……小姐……”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慌忙放下食盒,伸手想去扶他,“您怎么样?冷不冷?疼不疼?老奴……老奴偷偷给您带了点吃的……您快趁热吃点……”
食盒里是一碗还温热的米粥和几块小小的点心。
看着柳嬷嬷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真切的焦急和心疼,看着她为了自己冒险偷偷前来,陆铮那颗被愤怒和冰冷冻得僵硬的心脏,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
但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吃。”
他不是不饿,而是咽不下。
“小姐!您不能这样糟蹋自己身子啊!”柳嬷嬷急得眼泪直掉,“侯爷正在气头上,这次……这次怕是轻易不能了了……您要是再病倒了,可怎么是好……”
她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了一下,凑得更近,声音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小姐,您……您今日怎么就……怎么就那么大胆子顶撞老爷和张大人啊?您知不知道,那番话要是传出去,您的名声可就……可就全毁了!以后哪家还敢……”
名声? 陆铮心底冷笑,毁了正好!老子不稀罕!
但他看着柳嬷嬷那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担忧,那到了嘴边的狠话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在这个老人简单的认知里,女子的名声就是天,就是命。
他沉默了一下,用一种极其疲惫的声音问:“……嬷嬷,父亲他……以前也这样……对……‘我’吗?”
他本想问“对我母亲吗”,但临时改了口。
柳嬷嬷闻言,眼圈更红了,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更久远的、更沉痛的事情,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低声道:
“小姐……侯爷的脾气……向来如此。您忘了……您八岁那年,不过是不小心打碎了他心爱的一方砚台,就被罚在这祠堂里跪了整整一夜,回去就病了一场,差点……差点就没挺过来……”
“还有先夫人……在世时,因为劝了侯爷几句少饮酒,就被侯爷当着下人的面呵斥……说妇人不得干政……先夫人回去后哭了许久,身子也是从那以后越发不好了……”
柳嬷嬷的声音哽咽,断断续续,透露出的信息却像一把更冷的冰锥,刺穿了陆铮的心脏。
原来……不是第一次。
原来这冷酷的父权,早已碾碎过原主的童年,甚至可能间接导致了原主生母的早逝。
他不是第一个受害者。 他只是这条冰冷链条上,最新的一环。
一股更深沉的、混合着悲悯和绝望的寒意,彻底淹没了他。
那不仅仅是为自己,更是为那个八岁的小女孩,为那个郁郁而终的先夫人,为无数个在这牌位所代表的规则下被无声碾碎的“沈清辞”。
柳嬷嬷见他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吓得不敢再说,只把粥碗又往前递了递:“小姐,您好歹喝口热的……暖暖身子……只要人还在,总有办法的……总要……活下去啊……”
活下去……
是啊,活下去。
在这冰冷的祠堂里,在这无情的父权下,在这吃人的规矩中,像原主那样隐忍地活,还是……
他缓缓地、机械地伸出手,接过了那碗温热的粥。
碗身的暖意透过指尖传来,微弱却真实。
他低下头,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着那寡淡无味的米粥。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滴进碗里,悄无声息。
不是为了疼痛,不是为了饥饿。 是为了这无可遁逃的绝望,和这绝望中,唯一一点微不足道、却足以维系生命的——温暖。
祠堂外,夜风呼啸,如同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