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京城被一层浓郁的金红浸染。
皇帝澹台明彻的万寿圣节,已不足一月。
往年,因皇后久病,帝王心绪不佳,寿辰总是悄然揭过,宫中上下无人敢提半个“喜”字。
今年,朝堂上的风向却有了些许诡谲。
大朝会,例行政务奏报完毕,金銮殿内陷入一种沉闷的死寂。
忽然,礼部一名掌管仪制的郎中自队列中走出,声音打破了凝滞。
“陛下,臣有本奏。”
龙椅之上,皇帝澹台明彻高坐,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倦意与阴沉。他只懒懒掀了掀眼皮,吐出一个字。
“讲。”
那礼部郎中胸膛微微起伏,声音刻意拔高,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回响:“陛下,万寿圣呈将至!臣以为,陛下承天景命,抚有四海,当借此佳节,革除近年沉闷之气,隆重典仪,以彰圣德,安百官万民之心!”
此言一出,几位守旧的老臣捻须颔首。
国朝,确实需要一场喜事来冲散这几年的阴霾。
皇帝的面色稍缓,不置可否。
然而,不等他开口,吏部考功司的一位员外郎紧跟着出列。
他一开口,话锋便陡然一转。
“李郎中所言极是。陛下,值此佳节,不仅宫内当庆,更应示恩于外臣,方显天子胸怀。”
“臣闻,西北镇北将军白止戈,近年来镇守边陲,保境安民,开通商路,功在社稷。”
这话一出,殿中气氛骤然一紧。
那员外郎却似毫无察觉,目光直视御座,声音愈发沉稳:“陛下素来宽仁,念及白将军昔日亦曾为国征战。何不趁此万寿盛典,特颁恩旨,召其返京觐见?”
“此举,既可示陛下不计前嫌、天恩浩荡,亦可缓和中央与边陲之势。此乃彰显圣德,利国利民之良策!”
一言落,如巨石砸入静湖,满朝文武的嗡鸣声轰然炸开!
召白止戈回京?
谁不知道当年那些腌臢事?谁不清楚白止戈在西北早已是气候已成?
这提议,不是荒唐,是疯了!
“陛下!万万不可!”
立刻有御史出列,神情激动:“白止戈拥兵自重,其心难测!召其入京,无异于引狼入室,后患无穷!”
“正是!当年旧怨未消,岂能轻言召还?此议太过凶险!”
反对之声甚嚣尘上。
龙椅上的澹台明彻,面容最后一丝暖意也消失了,阴鸷得骇人。
召白止戈回来?
那个他曾经费尽心机去忌惮、去构陷的男人?
那个如今是他心口一根拔不掉、碰不得的毒刺的男人?
让他回来,看自己如今这副被病痛与忧思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模样?
让他回来,看到微儿……
皇帝的心底涌起一股生理性的恶心与暴戾。
绝无可能!
眼看反对派就要占据绝对上风,户部一位主管粮饷的主事,却在此刻幽幽出列。
“陛下,诸位大人过虑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陛下万寿,普天同庆。白将军若奉诏前来,便是臣服,是陛下教化之功,天下归心。”
“若他心怀叵测,不敢前来,则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届时陛下再行雷霆之举,便占尽大义,天下无人可指摘。”
“此举,进退皆宜,于陛下有百利而无一害。”
话音刚落,工部都水清吏司员外郎张允立刻附议:“臣附议!陛下乃天下共主,胸怀当包容日月,方能令四海宾服!”
紧接着,御史台、兵部……数个衙门的官员竟接二连三地站了出来。
他们官职各异,平日里甚至政见相左,此刻却口径一致,彼此呼应。
或言怀柔,或言试探,或高呼“明君气度”。
理由冠冕堂皇,形成了一股谁也无法忽视的声势。
那些激烈反对的老臣们,此刻瞠目结舌。
他们惊愕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朝堂之上,竟已生出这样一股他们完全不熟悉的力量。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一个身影的出现,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竟是以“不倒翁”闻名的王御史!
只见他满脸“为国分忧”的赤诚,慷慨陈词:“陛下!臣细细思之,诸位同僚所言,字字珠玑,老成谋国啊!若能借此良机缓和与边陲关系,实乃苍生之幸,社稷之福!臣恳请陛下,为天下计,下此恩旨!”
这一下,仿佛一个信号。
那些原本作壁上观的中间派,心思瞬间活络。
风向,变了!
于是,他们也纷纷出列,高呼“陛下圣明”、“彰显气度”、“利国利民”。
请求皇帝下旨的呼声,转瞬间汇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压倒了一切。
澹台明彻的脸色,已是铁青。
他看着底下那些“忠心耿耿”的臣子,怒火在胸中焚烧,却偏偏涌起一股深入骨髓的无力。
他知道有鬼。
他当然知道这背后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
可他能怎么办?
当庭咆哮,斥责所有臣子?那只会坐实他心胸狭隘,毫无人君气量。
尤其是在微儿病重,朝野本就对他颇有微词的当下,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维持“明君”的假象。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扫向班列最前方。
那里,他的岳父,当朝丞相林翰章,垂首而立,像是一尊石雕,对这场风暴充耳不闻。
这沉默,在澹台明彻眼中,是一种无声的施压。
更是一种……默认。
皇帝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股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
他知道,自己被将死了。
“够了。”
他开口,声音低哑,却带着天子不容置疑的威严。
大殿瞬间重归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那张阴沉的脸上。
澹台明彻的每个字都裹着冰渣,砸在金殿的地面上。
“众爱卿……所言,有理。”
他顿了顿,目光刀子般刮过那些面露喜色的官员。
“万寿佳节,确应……示朕怀柔之意。”
“既然如此……”
“便依尔等所奏。”
“拟旨。”
“召镇北将军白止戈,万寿节前,入京觐见。”
说完这番话,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是极致的憋屈与荒谬感冲上了头顶。
自己,竟被一群臣子牵着鼻子,走上了一条最抗拒、最恐惧的路。
“陛下圣明!”
以吏部员外郎、张允等人为首的官员立刻躬身,声音洪亮,震彻大殿。
王御史等人也赶紧跟着山呼万岁。
那些老臣们,只能无奈长叹,将头埋得更低。
澹台明彻猛地起身,拂袖而去。
明黄的龙袍,在空旷恢弘的大殿中,拖出一道无比落寞与孤寂的残影。
一场朝堂风波,以皇帝的“圣明”落幕。
而这道被逼下达的旨意,将如同一把钥匙,插入那扇尘封三年的禁门。
门后,是深埋的秘密,纠缠的恩怨,和一个即将震撼整个王朝的真相。
潘多拉的魔盒,已被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