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连烛火的跳动都仿佛被无形的寒气凝滞了。空气中浮动着冷冽的龙涎香,混杂着书卷的墨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晏北玄那句“把他还给朕”,不是疑问。
是命令。
是一个帝王,在向他的臣子,索要一件早已被他烙上私印的所有物。
戚清越的瞳孔,在那一刹那被针尖刺中般狠狠一缩。
他没想到晏北玄一眼就能把他和戚清辞区分开来,要知道他和弟弟是双生子,从小除了最亲近的那几个人能够分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因此戚清越和戚清辞小时候没少因此捉弄过将军府里的仆人,戚清辞也冒充过戚清越去外面看看。
戚清越抬着头,直面晏北玄那双几乎要焚尽一切的眼瞳,胸腔之内,心跳如擂鼓,撞得他肋骨生疼。
他预想过皇帝的试探,猜忌,甚至雷霆之怒。
却独独没有料到,晏北玄会如此直白,如此不加掩饰地,撕碎所有君臣体面与伪装。
他要的,是“他”。
是那个被他藏在家中,视若珍宝的……辞儿。
这一刻,戚清越心中残存的所有侥幸,全数崩塌成齑粉。
他终于明白,这数月以来,他那个天真而又倔强的弟弟,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头偏执、疯狂,以掌控人心为乐的野兽。
晏北玄眼底的占有和暴虐看的戚清越心惊。
但他面上,依旧是镇国将军的沉稳。
“陛下。”
他开口,声线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涟漪,还在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
晏北玄笑了,那笑意残忍,不带分毫活人的温度。
他松开攥住戚清越肩膀的手,站直身体,绕着单膝跪地的将军缓步行走,黑金龙靴踩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发出“哒、哒”的轻响,每一下都像踩在戚清越的心跳上。他像一头巡视自己领地,玩弄爪下猎物的黑豹。
“也好。”
“既然戚将军喜欢装糊涂,朕便陪你玩玩。”
他停在戚清越的身侧,声音淬着毒,阴冷地飘落。
“朕问你,一线天峡谷,你为何替朕挡那支毒箭?”
戚清越背脊的肌肉瞬间紧绷,仔细回想着弟弟和他说的那些细节,面上却波澜不惊:“为君分忧,为国尽忠,是为臣本分。”
他是不想扮演戚清辞的“戚清越”,而是要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全部按死在“戚清越”的身上。
把辞儿重新藏起来。
“本分?”
晏北玄玩味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语调里的讥诮凝为实质的冰棱。
“说得真好。可朕的戚将军,应当是悍不畏死,而不是……惊慌失措。”
“朕记得,当时扑过来的那个人,喊的是‘小心’。”
“那声音抖着,带着哭腔,又惊又怕,可半点都不像沙场浴血的北境战神。”
他的视线,如有实质的重量,死死压在戚清越紧绷的后颈上。
戚清越的背,一寸寸僵直。
晏北玄对他的僵硬视若无睹,继续说道:“还有,你从前最怕喝药。”
“每一次,都需朕盯着,哄着,骗着,甚至……”
他刻意拖长了尾音,慢条斯理地吐出三个字,语调暧昧。
“……亲手喂。”
那三个字,化作无形的烙铁,狠狠烫在戚清越的耳膜上,让他一阵耳鸣。
戚清越咬着牙,重重闭上眼,却无法克制眉头烦躁的拧起。
大脑在思考,现在所有的侍从都退车房门外,这个时候要是动手把刀架在晏北玄的脖子上,逼迫他放弃辞儿的可能性有多大。
“每次喝完,你都会在心里,把朕从头到脚骂上千百遍。”
“花样翻新,用词之恶毒,什么‘断子绝孙的狗皇帝’,‘不得好死的暴君’……连朕都叹为观止。”
此话一出,戚清越再也维持不住那副镇定的面具。
他猛然抬头,眼中是无法遏制的骇然与惊疑。
心里骂他?
晏北玄他……怎么会知道?!
一个荒诞至极、让他遍体生寒的念头,劈开他的脑海。
晏北玄将他的震惊尽收眼底,脸上的笑意更深,也更扭曲。
“怎么?想到了?”
他踱步走回御案之后,重新落座,十指交叉,用一种洞悉万物、玩弄众生的眼神,审视着脚下的臣子。
“朕能听见。”
他轻描淡写地,投下一道惊雷。
“朕能听见,你们所有人的心中所想。”
“包括你现在心里欺君犯上,想挟持朕让戚清辞离开的计划,朕听的一清二楚。”
“这世间,没有人,可以瞒得过朕。”
戚清越的大脑,因为这句话瞬时一片空白。他想到辞儿在他面前随口抱怨的一句话。
“哥,我觉得他好像住在我的脑子里,我什么都瞒不过他,好可怕。”
原来,那不是错觉。
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竟真如鬼魅一般,长久地监视着他弟弟的脑海里,欣赏着他所有的恐惧、愤怒和无助!
所以他什么都知道,却选择用这样的手法来捉弄辞儿。
一股混杂着无尽的心疼与杀意,从戚清越的心底腾的升起。
那不再是臣子的敬畏。
而是一个兄长,因手足被肆意玩弄、羞辱,所燃起的滔天怒火。
宽大的袖袍下,他的手,已然攥紧成拳,骨节根根发白,指甲深陷入掌心。
“陛下。”
戚清越缓缓站起身。这一站,便舍弃了君臣之礼。
他没有再自称“臣”,声音绷紧,冷得像北境的风雪。
“您既然什么都知道,就该明白,从一开始,欺君的便不是我戚家,而是您在明知故犯!”
晏北玄选择了摊牌,将自己能听见旁人的心声一事说出来,戚清越也没什么好周旋的必要了,他也摊牌了。
“您明知他是我的孪生弟弟戚清辞,明知他体弱胆小,与军中战神无半点干系,为何要派他去危险的边界,去对付饿狼一样的狼牙部?是想让那他主动去送死吗?”
“既然这样做了,又为何还要将他困于身边,对他……对他行此轻薄之举?!”
质问掷地有声,眼神如出鞘的利剑,直指龙椅上的天子。
这一下,轮到晏北玄怔住了。
他以为,揭露这个秘密,会换来对方的恐惧、求饶与臣服。
他没想到,这个真正的戚清越,非但没有半分惧色,反而以兄长的身份,倒过来质问他这个天子的行为。
“轻薄?”
晏北玄咀嚼着这个词,像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戚清越,你好大的胆子,是在教朕做事?”
“我没有教陛下做事,”戚清越迎着他的目光,寸步不让,“我只想知道,陛下将我戚家的子嗣,我的亲弟弟,当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是排解寂寞的玩物,还是……可以随意欺辱的禁脔?!”
“放肆!”
“朕的事,不是你一个臣子能够议论的!”
晏北玄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坚硬的金丝楠木桌面,应声裂开一道狰狞的伤疤。茶杯倾倒,滚烫的茶水蜿蜒而下,发出“滋滋”的声响。
他霍然起身,眼中是山雨欲来的狂暴。
御书房内的气压,骤然降至让人无法呼吸的境地。
然而,戚清越依旧站在那里,脊梁挺得笔直,如一杆宁折不弯的长枪,直视着暴怒的晏北玄。
他知道,从他踏入这座宫殿起,便再无退路,身后就是他的弟弟,他退无可退。
晏北玄死死地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挑衅了权威的困兽。
他发现,自己竟起欣赏眼前这个男人的胆魄。
真是兄弟,骨子里都带着一股不驯的野性。
不愧是真正的大晏战神。
可这份欣赏,远不足以平息他丢失心爱之物的暴怒。
漫长的僵持后。
晏北玄眼中的滔天怒火,竟缓缓褪去,沉淀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冷静的疯狂。
他忽然笑了,那笑声极轻。
“你说的对。”
晏北玄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朕,从来就不是将他错认成你。”
“从一开始朕就知道你是你,他是他。”
他一步步,重新走下御阶,走到因他这句话而陷入巨大震动的戚清越面前。
“朕要的,从始至终,就不是什么北境战神。”
战神?忠臣?那种东西,他晏北玄的麾下从来不缺。
他缺的,是那个独一无二的,能让他烦躁,让他失控,却又让他愉悦到骨子里的灵魂。
他欺近戚清越,高大的身影带来十足的压迫感,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一字一顿,吐露出自己最深层的欲望,声如恶鬼低语:
“朕要的,是你那个会哭,会怕,会一边在心里把朕骂得狗血淋头,一边又被朕吓得瑟瑟发抖的弟弟。”
他欣赏着戚清越骤然铁青,嘴角的弧度愈发残忍。
“他比你这个木头桩子,有意思多了。”
“现在,”晏北玄的目光越过戚清越的肩膀,仿佛已经穿透宫墙,看见了那个躲在将军府里,或许正惴惴不安的小家伙,“朕给你一个时辰。”
他抬起手,没有去碰戚清越的脸,而是用带着极致羞辱与轻蔑的力道,慢条斯理地,为他拂去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去。”
“把他给朕换回来。”
“否则,朕不介意亲自去戚府‘请’人。”
他的声音骤然转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胁。
“到时候,是八抬大轿抬进来,还是五花大绑绑进来,可就……由不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