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滴血并未滴落,而是在针尖上嗡嗡颤动,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
白桃凝神聚气,吐气如丝,手腕轻轻转动,以这滴承载了她全部精气神的金红血液为墨,在冰冷的石板上画下了第一笔。
笔锋走势怪异,与白家祖传的镇纹截然相反。
每一道弧线,每一个折角,都像是在撕裂古老的规则。
传统的颐卦,上为山,下为雷,象征颐养、哺育,白家世世代代以血喂养地底那未知的贪婪,正是顺应此卦。
而此刻白桃所画的,却是雷在上,山在下,卦象颠倒,名为“逆颐”。
其意不再是顺从颐养,而是以雷霆之势,撼动山川根基,彻底颠覆供奉与被供奉的关系。
她的低语在空旷的石龛中回荡,与其说是宣告,不如说是一种契约,与自己,与脚下这片土地,也与那些被遗忘的魂灵。
“不再喂血,而是喂命;不再轮替,而是终结。”
最后一笔落下,针尖精准地点向阵图的乾位。
那滴血珠突然离开针尖,悬浮于阵法正中,金红光芒暴涨,竟在光芒中缓缓拉伸、凝聚,化作一个三寸高下的微缩人形,眉目五官与白桃别无二致。
这道人形虚影立于阵心,双臂张开,宛如一个全新的支点,撬动了这片土地沿袭了数百年的沉重法则。
与此同时,地裂最深处,陆九感受到了那股源自地面的律动。
那不是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贪婪吸吮,而是一种决绝的、新生般的脉冲。
他知道,白桃成功了。
“该我了。”他嘶哑地低吼,再无半分犹豫。
断命刃的锋芒划过胸膛,皮肉翻卷,却不见鲜血淋漓,只有一团青黑色的火焰自伤口中喷薄而出。
那是他的心火,是他以自身为熔炉,燃尽半生修为与一身阳气凝练而成的破煞之源。
他双手紧握刀柄,将那团躁动不安的心火尽数压入刀身之中。
断命刃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刀身上古老的符文逐一亮起,随即又被青黑火焰吞噬。
火焰顺着刀刃向下流淌,所过之处,连空气都被点燃,发出滋滋的爆响。
“开!”陆九双目赤红,用尽全身力气,将燃烧着心火的断命刃狠狠刺入脚下最幽深的地心裂缝。
刹那间,仿佛滚油泼入寒冰,整个地底世界都沸腾了。
那原本缓缓蠕动的黑雾巨口像是被灼穿了要害,猛地向内疯狂收缩,发出的尖啸不再是威吓,而是纯粹的、发自灵魂深处的痛苦。
难以想象的拉扯力从四面八方传来,要将陆九连人带刀一起撕碎。
他的骨骼在咯咯作响,七窍中渗出细密的血丝。
但他死死撑住,牙关咬得咯吱作响,一字一句地嘶吼:“我不是祭品,我是封口人——这一刀,替所有白家女儿收账!”
话音未落,断命刃的刀身再也承受不住心火与地底邪力的双重挤压,自刀尖开始,寸寸崩裂。
然而,刀虽碎,其意已达。
那道纯粹的青黑光焰已经挣脱了刀身的束缚,如一道扎入腐肉的烙铁,深深刺进了地脉核心。
青光在地底蔓延开来,不似毁灭,反倒像是坚韧的根须,强行在地脉中扎下根基,阻止着黑雾的聚拢。
在他们二人之上,地裂边缘,小梅的动作轻柔而又肃穆。
她闭着双眼,十指翻飞,将手中那一大把亮得晃眼的银丝分出整整三百缕。
每一缕银丝都精准地缠绕上一具散落在旁的祭女尸骨的手腕。
这些尸骨早已失去了血肉,只剩下惨白的颜色,但在银丝触及的瞬间,腕骨上竟泛起微弱的荧光,仿佛沉睡了百年的不甘与怨恨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三百缕银丝,连接着三百个逝去的生命。
小梅将所有丝线的另一端汇于自己头顶,双手结印,口中吟唱起古老而悲悯的歌谣。
那歌谣没有具体的词句,只有悠长的、仿佛能安抚灵魂的音调。
随着她的吟唱,三百缕银丝在她头顶交织、盘旋,最终织成一张覆盖了整个地裂上空的光网。
光网之上,隐约可见三百个模糊的女子身影,她们默默注视着下方翻涌的黑雾,眼中没有恐惧,只有解脱。
“你们的命,我替你们收回来。”小梅轻声低语,双掌缓缓下按。
那张巨大的光网应声而动,不再悬浮,而是如一片温柔的雪花,缓缓沉入狰狞的地裂之中。
银丝入地,没有激起任何剧烈的反抗,反而像是春雨润物,悄无声息。
裂隙中凄厉的尖啸声渐渐平息,疯狂收缩的黑雾在接触到银丝的瞬间便如初雪遇阳,迅速消融、退散。
原本深不见底的裂隙,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底部向上愈合。
黑雾退去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缕温润的青光,正是陆九以心火扎下的根须所散发出的生命气息。
这青光与银丝交相辉映,如同为垂死的大地重新接上了断裂的春脉。
地面之上,白桃身前的逆颐阵图光芒大盛。
随着地裂的愈合,石龛上方的虚空中,一个倒置的颐卦图纹缓缓浮现,巨大而清晰。
紧接着,那块沉默了数百年的祖宗石碑之上,血红的碑文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抹去,新的金色字迹缓缓浮现,笔走龙蛇,气势磅礴:
饲世者生,噬欲者亡。
八个字,宣告了一个旧时代的终结,一个新规则的诞生。
阵成的刹那,白桃只觉掌心一轻,那枚从小伴随她、象征着轮替者宿命的逆命之印,正化作点点金光,从她的皮肤上剥离,然后如乳燕投林般融入脚下的阵图,再通过阵图汇入刚刚愈合的地脉深处。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抬头望向石龛外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天空,轻声说道:“从今往后,不再有轮替者。”
地底深处,陆九感到胸口的灼痛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热的暖流。
他低头看去,只见原本被断命刃划开的伤口已经愈合,一道全新的金色纹路在他胸口浮现,其形状竟与白桃画出的逆颐阵图有七分相似。
那金纹仿佛是活的,正随着地底深处某个全新的、有力的律动而炽热发亮,让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与脚下的大地完全同步。
夜风再次拂过白家祖坟,这一次,风中不再带着刺骨的阴寒与腐朽的气息,反而有了一丝泥土的芬芳。
山坡上,那些早已枯死的歪脖子树,竟在肉眼难及的细微处,悄然冒出了一点点嫩绿的新芽。
被常年阴气冻结的土地,也开始散发出丝丝暖意。
远处,金陵城的钟声再度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般急促刺耳的警兆,而是变得悠远、绵长,仿佛是对这片土地新生的回鸣。
一直闭目吟唱的小梅忽然睁开了双眼,她头顶汇聚的银丝如同琴弦般发出一声轻颤。
她的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惊奇与茫然的神色,喃喃自语:“地……在跳。不是吞,是……心跳。”
陆九也感受到了。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的金纹,那金纹正像一颗心脏般,规律而有力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与脚下大地深处传来的那股宏大而沉稳的脉动完美契合。
他仿佛与这片大地融为了一体,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呼吸。
石龛前,白桃缓缓站起身,她没有去看陆九胸口的变化,也没有理会小梅的惊异。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块刻上了新碑文的石龛,如同在安抚一位久睡初醒的巨人。
“老祖宗,你们的债,我们还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现在,轮到我们……当祖宗了。”
话音落下,那股源自大地深处的、全新的心跳,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有力。
这片土地的法则已被彻底改写,而他们三人,便是这新法则最初的执笔者。
然而,一颗沉寂了太久的心脏重新开始搏动,带来的未必只有生机。
在最初的平稳之后,往往会伴随着难以预料的、剧烈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