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念针的针尖抵住神庭穴时，白桃的指尖微微发颤。
这是她第一次用锁心九针中的“断念”，母亲笔记里写过，此针专封七情六感，刺得深了能碎魂，刺得浅了不过是割破头皮——可她要的是让记忆像被刀削过的竹简，只留三日空白。
若命格真在她体内，本能抗拒时必然会在针下翻涌。
“桃儿。”陆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湿冷的雾气。
他刚从火坛那边过来，水浸透的鞋在青石板上洇出一串暗痕。
白桃没回头，她能听见他脚步停在三步外，像在等她开口说“别过来”，又像怕惊飞了她悬在针尾的勇气。
银针入肉的瞬间，疼意顺着百会穴炸开，像有人拿烧红的铁签子捅进脑仁。
白桃咬碎了后槽牙，血沫子顺着嘴角淌进衣领。
丹田处突然腾起一股热流，那是锁心者的气，她太熟悉了——从十六岁在药王鼎前觉醒，这股热流就总在她验尸时翻涌，帮她看清尸体上被毒掩盖的伤痕。
可此刻热流冲到百会穴时，突然像撞在一层软膜上，力道被卸得干干净净。
“是小梅的气。”白桃猛地睁眼，眼前的鼎身裂纹都在晃。
她想起昨夜替小梅梳理护脉银丝时，那丫头指尖总无意识地搭在她后颈，说是“怕姐姐太累”。
原来不是怕累，是怕她的气漏了？
“命格不在守脉人身上……在护脉人手里？”她喃喃着，伸手去摸发间的断念针，针尾的素线被血浸透，黏在头皮上。
陆九是在月上中天时到的城北乱葬岗。
他怀里还揣着半片未燃尽的布阵图，“坤”字暗纹硌得胸口生疼——火眼里哥哥说“真正的图在你娘坟前”，他当时只当是迷障，可白桃嘴角的血、鼎里渗的血、连小梅跪的姿势都像被线牵着的木偶，由不得他不信。
母亲的坟头早没了形状，荒草长得比他膝盖还高。
陆九摸出腰间的短刀，刀尖刚触到土，手就抖了——这把刀是他十六岁替中统执行任务时得的，刀柄刻着“九”字，可母亲总说“九”是极数，“沉舟”才是根。
他闭了闭眼，狠狠扎下去，冻土块混着碎砖“咔嗒”砸在刀面上。
棺盖掀开的刹那，月光正好漏进来。
陆九的呼吸顿在喉咙里——棺中没有母亲的骸骨，只有具婴儿的小骨头，白得像泡过药水。
婴儿怀里抱着半块玉佩，“陆沉舟”三个字刻得极深，他认得出那是母亲的手迹，当年他学写字时，母亲总握着他的手在沙盘上画“九”。
“哥……”陆九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他记得十二岁那年发高热，迷迷糊糊听见母亲在偏房哭，说“对不住小九，沉舟的命……”后来他问起，母亲只说沉舟是他早夭的弟弟。
可此刻他捧着婴儿骸骨，发现右手小指的骨节异常粗大——那是常年握笔的痕迹，婴儿怎么会握笔？
除非这具骸骨根本不是婴儿，而是被“移命术”养了三年的“命格容器”。
“九哥。”小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响。
陆九转身时，看见她跪在坟前，银丝缠在指尖，舌尖被刺出个血珠，正滴滴答答落进棺木裂缝。
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瞳孔竟是金红色的，像两盏小灯。
“碑不在石上，在舌底……话不在耳里，在血里……”小梅的声音突然变了，是白芷的音色，尾音带着当年在药王鼎前咳血的颤。
陆九的太阳穴突突跳，他记得白桃说过，白芷是她娘，十年前替她挡了日军的毒针，死时嘴里还含着半粒药香丸。
小梅突然剧烈颤抖，银丝在她指尖绷成直线，像有看不见的手在扯。
她俯下身，用舌尖蘸着血在青石板上写“乾西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血痕里竟浮出半枚指甲盖大的卦纹。
陆九刚要扶她，她突然呕出一口金血，字变成“西北方藏着你娘的舌头”，尾音被血泡得含糊，“也藏着下一个守脉人的嘴……”
白桃是在小梅呕血的瞬间察觉异样的。
她翻出母亲当年的笔记残页，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守脉人赴鼎”的记录，每一条末尾都写着“口含无字玉片”。
她猛地想起小梅初醒时吐的那粒药香丸——当时她只当是护脉的药引，却没注意到香丸中心嵌着片极薄的玉。
“玉！”白桃冲向案几，那包香灰还搁在烛火边。
她捏起撮香灰放进瓷碗，倒了半盏温水，指尖掐着“艮”诀顺时针搅动——这是药王宗解藏的法子，凡被药香裹住的物什，遇温水必显形。
水面泛起涟漪时，一片指甲盖大的玉屑浮了上来，刻着“乾”字，和小梅血字里的卦纹一模一样。
“她们不是死在鼎里。”白桃的指甲掐进掌心，“是被人取走了舌头，封了口，才推下去的。”她想起上个月在军统验尸房见到的女尸，喉管被锐器割断，舌头却不翼而飞，当时只当是日军的变态癖好，现在想来，那根本是取舌封玉的仪式。
陆九的玉佩在此时发出轻响。
他把玉佩贴在耳边，竟听见母亲的哼唱声——“连山连山，卦在人间”，和白桃给过他的幼年录音分毫不差。
月光漫过玉佩内侧的刻痕，他这才看清，那是《连山谣》的首句：“乾为天，藏舌于渊。”
“西北方。”白桃突然抬头，她手里的“芷”针烫得惊人，针尾的符文不知何时变成了“乾”卦，针尖正对着金陵城西北角——那是军统旧址，她每日上班的法医验尸房。
夜风吹起白桃的灰袍，她望着西北方的方向，那里有盏灯还亮着，像颗落在人间的星。
陆九走过来，把婴儿骸骨小心放进骨匣，小梅靠在他肩头，金红的瞳孔慢慢褪成乌青。
“去看看。”白桃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转身时，袖中银针滑落，在青石板上滚出半道银痕，正好指向西北方。
验尸房的门虚掩着，白桃站在门口，手刚触到门框，指尖突然碰到一道极细的铜丝——凉丝丝的，像根被人藏了十年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