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把最后一根银针在茶油里浸了浸,银尖上的水珠顺着指节滑进腕间的红绳结。
那是十四岁那年在药王宗祖祠,师父用当归茎秆编的,说能拴住医魂。
可此刻她盯着针尾的“桃”字刻痕,忽然觉得医魂早该松开些——太紧的绳,勒得人只会低头看针,看不见风里的声音。
铜盆里的蜡水已经熬得透亮,像化了的琥珀。
她把三十六根银针一根根夹进去,第一根“破毒”针沉下去时,蜡面腾起细烟,混着药香钻进鼻腔。
那是去年春天在苏州,用这根针从汉奸喉管里挑出的鹤顶红,血珠溅在针身上,洗了七遍才褪干净。
此刻蜡液裹住针身,红锈与血痕都成了琥珀里的小虫,永远困在温暖的凝固里。
最后只剩袖中那根最短的针。
这是她十六岁第一次独立验尸时用的,针尾的“桃”字还是师父手把手刻的,刻刀太钝,笔画里还留着木屑。
她捏着针在烛火上烤了烤,银白泛出暖黄,像小时候在灶前偷烤的山芋皮。
“该收的总要收明白。”她对着跳动的烛火轻声说,不是对谁,是对十六岁那个举着针发抖的自己——那时她以为银针是剖真相的刀,现在才懂,真相早藏在问里。
天刚蒙蒙亮,她挎着药篮出门。
巷口老槐树下,王阿婆正往陶瓮里倒“启脉露”,琥珀色的药液在晨光里晃着,像晃着半瓮星星。
“阿婆,这药要温着喝。”她伸手去扶陶瓮,王阿婆却把药碗往她手里一塞,自己仰头喝了半口,喉结动得像吞了只活鱼。
“怕吗?”白桃问。
王阿婆抹了抹嘴,皱纹里还沾着药渍:“怕啊,上个月张屠户喝这药,说看见他战死的儿子站在灶前添柴火。可更怕……更怕哪天连问都不敢问了。”她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昨儿夜里我梦见宗谱上的老祖宗,个个都在笑。他们说,白家人的针能扎醒尸,扎不醒活人,可活人自己醒了,比针管用。”
白桃喉头一热。
药篮里的针匣隔着粗布摩挲她的腿,像在轻轻叩门。
她摸了摸匣盖,紫檀木上的八卦刻痕还带着体温——这是祖父白景明亲手打的,三十年前他带着这匣针逃出金陵时,匣底还藏着半块金陵卦象图残片。
此刻残片早随着宝藏的秘密散进风里,匣里只剩被蜡封存的银针,和一根藏在袖中的旧针。
药王宗旧祠在城南破庙里,门槛被岁月啃得只剩半截。
白桃把针匣放在香案上,灰尘里还留着前几日孩子们画的歪扭八卦图。
“针不再破幻,因幻已醒。”她对着褪色的药王像说,香灰突然簌簌落下来,像有人在点头。
转身时,檐角铜铃被风撞响,声音清凌凌的,像极了小梅吹笛子时的尾音。
陆九是在正午时分到北极阁废墟的。
他怀里的布包沉得反常,蜡刀、模子、火漆,还有半块没用完的玫瑰色火漆——那是上个月替白桃易容成药商太太时用的,她嫌颜色太艳,他说“越扎眼越安全”。
此刻他蹲在断墙下,把这些东西堆成小丘,火柴擦燃的瞬间,火舌舔到火漆的刹那,玫瑰色的烟腾起来,像极了当年在上海法租界,他替中统局长易容时,局长太太别在胸前的玫瑰胸针。
“疼过,现在是脸了。”他对着火轻声说,手抚过左脸的焦痕。
那是三年前在南京城防战,日军的燃烧弹炸穿了易容棚,蜡模融化时他正往脸上涂胶,半张脸就这么粘在了模子里。
后来他学会用蜡遮盖,用粉扑平,可每次摸脸都像摸着别人的皮。
此刻火光照得焦痕发亮,他忽然觉得这凹凸不平的触感才亲切——像小时候在老家摸过的老墙,砖缝里长着青苔,雨水冲过会有土腥味。
“叔叔疼吗?”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手里还攥着他昨儿给的半块糖。
陆九蹲下来,让阳光把焦痕照得更清楚些:“疼过,像被开水烫了又冻上。现在啊……”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儿不疼了,脸就不疼了。”小丫头歪着脑袋看了会儿,突然伸手戳了戳他的脸:“像我家老花猫的疤,摸起来暖暖的。”
从北极阁下来时,巷子里有人喊“陆九”。
他抬头,是剃头张举着剃刀冲他笑,刀把上还缠着他前几日帮着系的红绳。
“陆先生今儿不贴胡子?”卖馄饨的李婶从担子后探出脑袋,竹勺在碗里碰出清脆的响。
他点头,又摇头,最后只是笑——原来不用对着镜子反复调整面皮的日子,连风刮在脸上都是软的。
小梅埋笛子是在药堂门前的老槐树下。
她挖了半尺深的坑,笛身触到泥土的刹那,竹纹里还留着她吹《山风引》时的余温。
“爷爷说笛子是问的壳,壳破了,问才会飞。”她对着坑轻声说,覆土时指尖沾了泥,像小时候在药圃里种白芷,师父总说“根沾土才活”。
灯心草是第二日清晨种下的。
她用瓦罐接了晨露浇草,水珠顺着草叶滑进土里,渗到笛子埋着的地方。
第三日草尖凝了露,第四日露里浮起波纹,第五日夜半,她蹲在草前,看着露中晃动的波纹突然清晰——是《山风引》的调子,是爷爷白景明的嗓音,混着药碾子的吱呀声,混着小时候她揪着爷爷衣角问“为什么银针能验毒”时的奶音。
“爷爷,我不用笛子也能响。”她对着草叶说,露水“啪”地碎在土上,波纹却钻进了风里。
风掠过药堂的瓦当,掠过白桃寄存的针匣,掠过陆九不再遮掩的脸,最后钻进王阿婆的陶瓮,钻进剃头张的剃刀把,钻进满城的灯火里。
月亮爬上北极阁旧址时,三人站在断壁前。
城中处处“问墙”泛着银光——那是百姓用碎瓷片、旧铜钱、药渣子嵌的,每块砖里都藏着一句没问出口的话。
风过处,墙鸣如弦,像千万根银针在振动,却比银针更暖,更活。
白桃摸出最后一颗霜丸。
这是用三年前在紫金山采的冰棱子,混着百姓的问声炼的,本想藏在针匣里做个念想。
此刻她抬手抛向风里,霜丸在半空炸开,化作白雾,雾中浮起万千问句:“日本人啥时候走?”“我家阿弟还能回来吗?”“老槐树今年怎么不开花?”“针为什么能扎醒尸?”
“不必存。”她望着雾散的方向说,“只要有人还想问,就还在。”
小梅突然踉跄一步。
脚下的土地在震动,像有活物在翻身。
银丝从地缝里钻出来,缠着半块铜符残片缓缓升起,符上的刻痕像被风吹动的沙,重新聚成新字——像“生”,因为笔画里有嫩芽抽条的弧度;像“声”,因为每个转折都带着风的尾音。
她后退一步,让铜符在月光里舒展。
陆九望着城中灯火,那些窗口透出的光,比他易过的任何妆容都真实:“咱们的气,够了。接下来的火……靠风点。”
风裹着他们的话钻进巷弄,掀动王阿婆的门帘,扫过剃头张的剃刀,最后扑进药堂的后窗。
白桃站在药灶前,手抚过案上的当归、茯苓、甘草——这是最后一剂“归元汤”的药材。
她往砂锅里添水时,月光落进水里,把药材的影子揉成一团,像极了针匣里被蜡封存的银针,又像极了风里那些没问完的话。
水开始冒小泡了,药香漫出来,混着月光,漫过门槛,漫进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