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漫过焦黑的祭坛石。
小梅跪坐在土坑里,膝盖压着烧得卷曲的卦纹残片,怀里的白桃像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纸。
她盯着白桃胸口那道莲花状的疤痕,刚才还泛着淡青的光,这会儿又暗了下去,像盏快燃尽的灯。
桃子姐姐的手好凉。小梅抽了抽鼻子,把脸贴在白桃手背,温热的眼泪渗进对方指缝。
她颈间的玉佩突然一烫,是母亲留下的那半块莲纹玉,此刻正抵着锁骨,烫得皮肤发红。
陆九蹲在旁边,银针尖刚从白桃穴拔出。
他拇指压着针尾,指节泛白——寻常人被刺中,脉息会顺着针尾震颤,可这根针纹丝不动,像扎进了虚空。穴的第二根针也是如此,他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青铜镜,镜面磨得发亮,是白桃送他的照脉镜。
镜面贴上白桃心口的瞬间,陆九瞳孔骤缩。
镜中没有血色,没有经络,只有个漆黑的旋涡,八块卦石在旋涡里缓缓转动,最中央站着白桃,垂着头,唇间横亘着半根银针——正是她刺入的那根封魂针。
她进了卦里。陆九的声音发涩。
他想起白桃曾翻着祖父笔记说过,周易八宫不是死的,是活的卦象牢狱,那时他只当是老辈人的玄乎话,此刻却亲眼见她被困在里头。
小梅突然抽了下肩膀,怀里的白桃指尖动了动。
陆九抬头,正看见小姑娘脸上的泪滴在疤痕上,淡青光晕竟随着泪渍荡开一圈涟漪。
他猛地想起白桃教小梅唱过的安魂谣——那是药王宗传下来的,说能稳心神、定魂魄。
小梅,唱那首歌。陆九抓住她肩膀,像你娘教的那样,慢慢唱。
小梅吸了吸鼻子,睫毛上还挂着泪,张开嘴:针落安魂,香绕魄存......童声清凌凌的,混着晨雾里的松针香,渗进焦土缝里。
白桃的指尖又颤了颤,这次幅度大了些,小指微微蜷起,像是要去抓什么。
陆九的手在腰间药囊上快速翻找。
影面使的易容皮囊还在,他扯出来,火折子地打燃,橘红火苗舔过人皮,焦糊味刺得人睁不开眼。
灰烬落进药囊时,他又抖了些断魂露——那是白桃调的,能破阴邪;再撒把安神香,是从日军祭坛顺来的。
借风引魂。他低声念着,把混合好的灰倒进半块铜鼎残片。
现在是辰时,子午流注里属胃经当令,阳气初升,最适合引魂。
火折子凑近的刹那,青烟地窜起,竟在空中拧成道细弱的线,线尾是字卦纹——巽为风,主引动。
烟线地扎进白桃眉心。
她猛然睁眼,可那双眼像蒙了层雾,直勾勾盯着祭坛方向,嘴里喃喃:乾启于天,坤噬于地......离焚于野......正是白景明笔记末章的卦解!
陆九心头一紧,抄起银针就刺穴,想唤醒她的神志,却冷不防被攥住手腕。
白桃的手劲大得反常,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里。
小梅地轻呼,想扑过来,却被她另一只手拦住——那只手搭在小梅头顶,力道虽轻,却像块压着的石头。
她的意识......陆九喉结滚动,分裂了。卦里的她在走命数循环,体外的只剩本能。
他想起白桃用双心引把针力传给小梅时说过,血脉是桥,能渡阴阳,现在要逆着来,把卦里的拽回来。
小梅,掌心朝上。陆九咬破指尖,血珠地落在小姑娘掌心,他用食指蘸着血画了道字,坤为地,承万物,等会儿你握住桃子姐姐的手,什么都别想,就想着。
小梅重重点头,眼泪砸在掌心血痕上,混着血珠糊成片。
陆九抽出寒髓针,没往人身上刺,反而扎进脚边焦土——那是他用地脉经生气点,残余的地气顺着针尾往上窜,像条冰凉的蛇爬过脚踝。
针落安魂,香绕魄存......小梅又唱起来,这次声音里带了股狠劲,像要把每个字都钉进土里。
地气在地下轰鸣,白桃胸口的疤痕突然大亮,光晕里隐约能看见卦虚影,正在剧烈摇晃,像要被什么东西撞碎。
桃子。陆九把空的封魂针匣塞进她掌心,匣底刻的二字硌着她虎口,你说过,针封住了天......现在,该你拔出来。
白桃的指尖在匣底摸索,摸到裂开的细缝时,突然顿住。
她抬头,眼里的雾散了一瞬,露出点熟悉的锐光:我不是钥匙......声音哑得像砂纸,我是锁。
她抽出袖中银针,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画雷泽归妹卦象。
针尖点在初九爻时,地面地裂开,暗河从地缝里涌出来,水纹里竟映着完整的八宫归位图——原来封魂针没毁,是化进了天地气运里,等的就是自知为锁的人。
陆九背起白桃,她的重量轻得让他心慌,却在他耳边哑声说:往左。小梅攥着她的手,跟着水纹走,脚边的水流像活了似的,在前面分出条路。
紫金山的风裹着松针香卷过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藤蔓覆盖的石门就在眼前,门楣八个古字被露水浸得发亮:命终非灭,卦启新生。陆九放下白桃,她扶着石门站定,望着门内幽深的甬道,忽然笑了——那抹笑里带着股子狠劲,像从前用银针挑开毒囊时的模样。
我进过一次卦中......她转头看向陆九,眼里的光比星子还亮,这次,该轮到他们困在里面了。
陆九望着她,喉结动了动,到底没说话。
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他看见她胸口的疤痕又泛起淡青光,却不再是困锁的光——那光里有卦象流转,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石门一声,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