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火辣辣地疼,像刚被剥掉一层皮,又在辣椒水里浸过。
消毒液的蓝色残渍顽固地卡在指甲缝里,皮肤红得发亮,边缘微微肿胀,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灼热的刺痛。我把它们死死按在冰凉的洗手台上,试图汲取一点物理的镇定,但指尖的颤抖根本无法抑制。
那不是梦。
那混杂着粪便、猫粮、无数动物体味的窒息感,那冰冷地砖透过肉垫传来的触感,那被毛茸茸躯体包围的、带着生命微颤的温暖,还有……那只黑猫墨影俯视下来的、冰冷幽绿的眼睛……
所有感官残留都太过清晰,太过具体,太过真实。真实到此刻我仿佛还能闻到那股味道,还能感觉到那条不受控制的尾巴扫过身后的温热。
“脏……太脏了……” 我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胃里一阵翻搅,我扑到马桶边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灼烧般的胆汁反涌上来,呛得眼泪直流。
阳光透过浴室磨砂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苍白的光斑。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我感觉自己像个刚从瘟疫区爬出来的幸存者,浑身都带着不洁的气息。我用了整整三个小时进行晨间清洁。
热水澡的温度调到几乎无法忍受,磨砂膏几乎刮掉一层皮。衣物从里到外全部换新,用消毒液浸泡过的旧衣服被密封在垃圾袋里,准备丢弃。
出门前,我检查了三遍手套是否戴好,口罩是否严实,酒精喷雾和消毒湿巾塞满了手提包的每一个口袋。
街道依旧喧嚣肮脏,但我几乎无暇顾及。
萌宠之家那巨大的玻璃橱窗像一个发光的旋涡,牢牢吸住了我的全部心神。恐惧和渴望在胸腔里激烈交战。
恐惧的是昨夜那场无法理解的恐怖经历,恐惧的是墨影那双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眼睛。渴望的是……渴望的是那份毛茸茸的温暖,那份纯粹的生命感,那份能暂时麻痹我所有焦虑的柔软触感——哪怕它只是幻觉,哪怕它包裹在令人作呕的污秽之下。
那渴望像藤蔓一样疯长,缠绕着我的理智,勒得我窒息。
我必须知道。知道那是不是梦,知道那只黑猫到底是什么,知道那拥挤的笼子……是不是真的存在。
洁癖筑起的高墙在渴望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我站在街对面,隔着车流,死死盯着萌宠之家明亮的入口。
进?还是不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挣扎的痛楚。最终,一个念头像救命稻草般浮现:借口。
我需要一个完美的借口。
“我……想养宠物。” 我对着空气练习,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需要考察环境……对,考察环境是否足够……干净。” 最后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个理由足够正当,也足够掩盖我内心真正的惊涛骇浪。
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尾气和尘埃的空气让我又是一阵反胃。
我像即将踏入雷区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开人行道上所有可疑的污渍和水渍,一步步挪向那扇明亮的玻璃门。
指尖覆盖着无菌手套,轻轻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熟悉又陌生的热浪扑面而来。
嗡——
声音!无数倍放大的声音!比昨夜在猫躯里听到的还要杂乱、还要刺耳!
幼犬尖细的吠叫像针一样扎进耳膜,小猫抓挠猫抓板的“嚓嚓”声无比清晰,鸟笼里鹦鹉的聒噪,水族箱过滤器的嗡鸣,还有……无数动物爪子踩踏垫子的窸窣声,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它们不再是背景噪音,而是变成了具有实体、争先恐后往我脑袋里钻的尖锐存在!我眼前猛地一黑,脚下踉跄一步,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展示架。
“欢迎光临萌宠之家!需要帮忙吗?”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是店员小雅。她快步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标准的、充满活力的笑容。
她看起来二十出头,扎着利落的马尾辫,穿着印有店铺LoGo的粉色围裙,笑容甜美,眼神明亮。和昨夜隔着猫眼看到那个冷静注射安抚剂的影子,判若两人。
“我……没事。” 我强迫自己站稳,声音透过口罩显得异常沉闷。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的声音冲击狂跳不止。
是幻觉吗?还是昨夜魂穿的……后遗症?我强压下眩晕感,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扫向靠里的区域——昨夜记忆里,那个发出“嗒…嗒…”声的方向。
“您是想看看宠物吗?有喜欢的类型吗?” 小雅热情地问,目光在我严实的口罩和手套上飞快地扫过,笑容不变。
“嗯……想养猫。”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视线却警惕地在店内游移。那股混杂着动物体味、排泄物、消毒水和食物气味的复杂气息,比昨夜隔着猫鼻感受到的淡了许多,但对我的嗅觉来说依旧是一场酷刑。
口罩下的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仿佛在过滤毒气。
“但……我有洁癖,很严重。所以想先看看环境。” 我补充道,试图解释我的“全副武装”。
“理解理解!卫生对我们来说绝对是第一位的!” 小雅立刻点头,笑容更加灿烂,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安抚,“我们每天早晚两次彻底清洁消毒,所有宠物都经过严格检疫,笼舍定时清理,您放心!来,我带您看看我们这边的猫咪区。”
她引着我往里走。我的脚步有些僵硬,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
笼子,很多笼子,大小不一,排列在靠墙的位置。大部分动物都在睡觉或安静地趴着,少数几只好奇地打量着访客。
我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毛茸茸的身体,不去想它们可能带来的温暖触感,而是死死盯着笼子本身——栏杆的光洁度,垫子是否干净,食盆水碗是否有污渍,空气流通……寻找任何一丝与昨夜恐怖体验相关的蛛丝马迹。
靠近内侧区域,一排稍大的笼子映入眼帘。
其中一个笼子里,一只体型健硕的金毛犬正趴着。它看起来有些没精打采,耳朵耷拉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小雅热情地介绍着它的品种、年龄、性格温顺。
但我注意到,这只金毛——我记得它叫阿福——它的眼神很奇怪。不像其他狗看到人时的好奇或兴奋,而是一种……茫然?或者说,呆滞?
它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穿透笼子,投向某个虚无的点。更让我心头一紧的是,它的前爪,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机械的节奏,一下,又一下,轻轻抓挠着笼子底部的不锈钢托盘边缘,发出微弱的“嗒…嗒…嗒…”声。
那声音……和昨夜听到的一模一样!只是微弱了许多。
寒意瞬间爬上我的脊背。
我的目光死死锁住阿福那只缓慢抓挠的前爪。那动作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不像焦躁,不像玩耍,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被设定好的重复行为。
“它……看起来不太精神?”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普通的关心。
“哦,阿福啊,” 小雅的笑容似乎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它年纪有点大了,最近天气变化可能有点不适应,有点懒洋洋的。没事的,我们一直在观察,很健康的!” 她语气轻快,随即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您看这边这只布偶,多漂亮!性格超级好……”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心不在焉地应着,但眼角余光始终没有离开阿福。
就在小雅转身去拿逗猫棒吸引布偶猫注意力的瞬间,阿福那只缓慢抓挠的爪子,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它那颗硕大的、毛茸茸的头颅,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那双空洞的眼睛,越过笼子的栏杆,越过正在逗猫的小雅,精准地、毫无感情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和墨影不同。墨影的眼神是冰冷的审视。
而阿福的眼神……是空的。像两口枯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有任何生命的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它就这么“看”着我,那张温顺的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静物。
这空洞的注视,比墨影的冰冷更让我毛骨悚然。它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这里有些东西,已经“死”了。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更深处——在阿福笼子后面,光线稍暗的角落,有一扇门。
一扇看起来非常厚重的、普通的木门。门把手是常见的金属球形把手。
但吸引我目光的,是门框边缘。
那里,靠近地面的位置,门框的油漆似乎比其他地方磨损得更厉害一些。
不是正常的磕碰磨损,而是……一种反复摩擦留下的痕迹?隐约还有几道极浅的、平行的……抓痕?
颜色很深,几乎融进阴影里,如果不是我此刻精神高度紧张,几乎无法察觉。
储藏室?还是……那个发出嗡鸣声的源头?那个老陈鬼祟检查的地方?
“您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小雅关切的声音把我从惊悸中拉回。她已经放下了逗猫棒,正看着我。
“没……没什么。”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可能……有点闷。我再看看。” 我的目光慌乱地在店内扫视,迫切地想找到那只黑猫墨影的踪迹。
它在哪儿?它是否也在某个角落这样“注视”着我?
最终,在一个靠窗的高层猫爬架顶端,我看到了它。
墨影蜷成一团,像一个优雅的黑色毛球,沐浴在透过玻璃窗洒下的阳光里。它闭着眼睛,似乎睡得正香,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摆动,完全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慵懒模样。
然而,就在我的目光锁定它的瞬间——它闭着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
紧接着,那条悠闲摆动的尾巴尖,极其突兀地停顿了半秒钟。就像一个精密的仪器接收到了信号,产生了瞬间的卡顿。
然后,一切恢复如常。它依旧睡着,尾巴依旧悠闲地摆动。仿佛刚才那微不可察的异动,只是我的幻觉。
但我知道不是。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它知道!它知道我来了!它在装睡!
那瞬间的停顿,那眼皮的微颤,都是对我到来的确认!一种被无形丝线缠绕、被冰冷视线锁定的恐怖感,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甚至能想象,在那闭着的眼睑后面,那双冰冷的翡翠色竖瞳,正清晰地映出我此刻惊恐的模样。
“抱……抱歉,” 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我突然想起有点急事……下次再来看!”
我几乎是逃离了萌宠之家。推开门,冲进外面浑浊但至少“正常”的空气里,才敢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呛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却也暂时驱散了那股令人窒息的、混杂着动物气息和无形恐怖的阴霾。
回到家,又是一轮疯狂的清洁仪式。
外套、口罩、手套被直接扔进消毒桶。冲澡,用滚烫的水流冲刷每一寸皮肤,仿佛要洗掉那无形的注视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店铺里的气味,我再次拿起洗鼻器,动作近乎粗暴。
夜晚,成了新的恐惧源头。
我蜷缩在冰冷的床上,消毒水的气味是唯一的慰藉。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我不敢睡。害怕那恐怖的拉扯感,害怕再次被塞进那个毛茸茸的牢笼,害怕面对墨影那双冰冷的眼睛,害怕变成阿福那样空洞的躯壳……
黑暗像一个耐心的猎人,无声地包围着。疲惫最终压垮了意志,意识无可挽回地沉沦……
坠落感再次袭来。熟悉的粘稠黑暗,熟悉的失重漩涡。
当意识再次着陆,爆炸性的感官洪流又一次将我吞没。浓烈的气味!嘈杂的声音!冰冷的触感!还有……拥挤的、毛茸茸的温热!
这一次,不是猫。身体的形态不同。更矮,四肢更短,耳朵耷拉着。是一只小狗!一只被关在靠里笼子里的小型犬!
恐慌瞬间淹没了我。
不!不要再来!我疯狂地挣扎,想控制这具身体,想发出声音,但只能换来小狗躯体无意义的扭动和一声声细弱无助的呜咽。本能再次占据上风,困倦感汹涌而来。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像冰冷的蛇,钻破了笼舍区的背景噪音,清晰地传入我(或者说这只小狗)异常敏锐的耳朵里。
“……这批‘容器’不稳定……” 一个刻意压低的、属于年轻女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是小雅!
她似乎在打电话。声音来自笼子外面,靠近那扇厚重木门的方向。
“阿福的状态在恶化……反应越来越迟钝了……” 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倾听对方的话,“……我知道时间紧……但强行推进风险太大……”
容器?阿福?恶化?强行推进?
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意识。昨夜看到的门框抓痕,阿福空洞的眼神和机械的抓挠……碎片化的线索在混乱的意识中猛烈碰撞!
“……那个目标……” 小雅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声,但小狗的听力捕捉到了关键的两个字,“……她今天来了……对,就是那个有严重洁癖的女人……林宴……”
我的名字!像一道惊雷在意识深处炸开!目标?我是目标?!
巨大的恐惧瞬间冻结了所有挣扎。冰冷的寒意顺着小狗的脊椎蔓延开来。不是因为笼子的冰冷,而是因为这句低语中蕴含的、赤裸裸的恶意!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看阿福的眼神不对……” 小雅的声音带着一丝烦躁,“……放心,我会盯紧……‘墨影’确认过她的‘契合度’很高……不能让她脱离视线……嗯……‘母巢’的波动也在增强……时机快到了……好,明白……”
电话挂断了。
死寂。
只有小狗自身因为极度恐惧而无法控制的、细微的呜咽声在喉咙里滚动。
容器……目标……契合度……母巢……时机……
这些冰冷的词语在我(林宴)的意识里疯狂盘旋、组合,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充满恶意的蛛网。而我自己,就是网中心那只被盯上的猎物!
就在这时——
“嗒…嗒…嗒…”
那熟悉的、缓慢而机械的抓挠声,从我旁边不远处的笼子里传来。是阿福!
即使在通话中断后,它那空洞的、仿佛被设定好的动作,依旧在黑暗中持续着。像一座冰冷的、无声的墓碑,昭示着某种可怕的结局。
恐惧攫住了小狗的心脏,也攫住了我的灵魂。我想缩到角落,想把自己藏起来。
然而,就在我试图挪动僵硬的小狗身躯时——
一股冰冷、沉重的注视感,如同实质的冰水,猛地浇灌下来!
不是来自小雅的方向。也不是来自阿福。
来自……高处!
我控制着小狗僵硬的脖子,用尽所有勇气,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猫爬架的顶端阴影里。那双幽绿色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墨影蹲踞在那里,像一个优雅的黑色幽灵。它没有看我旁边呜咽的小狗,它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无比地、冰冷地锁定了——我所在的这个小小的、颤抖的狗躯!
它看到了。
它听到了。
它知道是我。
那眼神里,没有了昨夜的审视,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确认。仿佛在说:目标已锁定,容器状态确认。
“呜……汪!” 一声短促、恐惧到变调的狗叫,不受控制地从这具小小的躯体喉咙里挤出。
墨影的尾巴尖,在黑暗中,极其轻微地、优雅地摆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