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比林父想象中更漫长。
林薇对那个生养她的小山村毫无反应,眼神始终停留在虚空里。院子里的老槐树还在,只是枝桠间再没有她小时候荡过的秋千;墙角的鸡窝空了,再也听不到她咯咯的笑声。林父一点点清理着杂草,把蒙尘的家具擦干净,试图用熟悉的环境唤醒女儿一丝记忆,可她就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任周遭如何变化,都纹丝不动。
她害怕黑暗,却也害怕强光。夜晚总要开着一盏昏黄的小灯,才能蜷缩在床角浅浅睡去,稍有动静就会惊醒,抱着头瑟瑟发抖。白天若是阳光太烈,她就会躲进屋里,用被子蒙住自己,仿佛那光亮是什么会灼伤她的东西。
林父学会了在黄昏时就点亮那盏小灯,学会了拉上窗帘滤去刺眼的日光。他把所有尖锐的东西都收起来,怕她不小心伤到自己。每天清晨,他会去后山采些带着露水的野花,插在玻璃瓶里,放在林薇能看到的地方。那点微弱的色彩,偶尔能让她空洞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烁,像风中残烛,让林父抓住一丝微弱的希望。
村里的人很少来打扰他们。偶尔有相熟的老人提着一篮鸡蛋或几个馒头过来,放下东西就默默离开,眼里带着惋惜和同情。没人敢在林薇面前提起过去,那些鲜活的记忆,如今都成了扎人的碎片。
有一次,邻居家的小女孩拿着一根糖葫芦经过门口,那鲜红的糖衣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林薇突然像被什么刺中了一样,猛地站起来,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剧烈的波动,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痛苦和茫然的情绪。
“糖葫芦……”她喃喃地念着,声音轻飘飘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父的心猛地一跳。他冲出去,想拦住那个小女孩,想问问她能不能把糖葫芦借给林薇看一眼,可脚步刚迈出去,又生生停住了。
他怎么忘了,那个男人就是用“女儿想吃糖葫芦”骗走了薇薇。这根鲜红的糖葫芦,或许不是钥匙,而是又一把捅向她伤口的刀。
他看着林薇慢慢坐回门槛上,重新低下头,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声音。那是一种比哭泣更让人心碎的沉默。林父背过身,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手背蹭到脸上的皱纹,粗糙得像砂纸。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像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缓慢而沉闷地流淌。林父种着几亩薄田,勉强维持生计。他会给林薇讲过去的事,讲她小时候爬树掏鸟窝,讲她第一次考了第一名时蹦蹦跳跳的样子,讲妈妈做的鸡蛋羹有多香,讲奶奶缝的布鞋有多暖。
林薇大多时候没有反应,但林父还是每天都讲,像在对着空气倾诉,又像在给自己打气。他怕自己也忘了那些温暖的日子,怕自己被这无边无际的灰暗彻底吞噬。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林薇突然病倒了。高烧不退,迷迷糊糊中,她不停地喊着“冷”。
林父把家里唯一的棉被裹在她身上,又烧了热水给她擦身,整夜守在床边,握着她冰冷的手。她的手很细,指节因为长期蜷缩而有些变形,手心布满了细小的疤痕。林父抚摸着那些疤痕,眼泪一滴滴落在被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薇薇,别怕,爸爸在呢……”他一遍遍地轻声说,“暖和点了吗?再坚持一下,天亮就好了……”
或许是他的声音起了作用,或许是高烧退了些,天快亮的时候,林薇的呼吸渐渐平稳了。她半睁开眼,眼神依旧模糊,却定定地看着林父布满血丝的眼睛。
“爸……”
一个极其微弱的音节,像羽毛轻轻拂过林父的心脏。
他猛地愣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薇薇,你说什么?”
林薇没有再说话,只是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她缓缓地、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林父的脸颊。那触碰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转瞬即逝,却让林父瞬间红了眼眶。
他紧紧握住女儿微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泪水无声地滑落。
这场病过后,林薇似乎有了一点细微的变化。她不再总是缩在角落,有时会跟着林父走到院子里,看着他喂鸡、劈柴。阳光柔和的时候,她会抬起头,望着天上的云,眼神里不再是全然的空洞,偶尔会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林父依旧每天给她讲过去的事,只是现在,他会在讲完后,轻声问一句:“薇薇,还记得吗?”
她从不回答,但林父能看到,她的睫毛会轻轻颤动一下。
春天的时候,林父在院子里种了些向日葵。他记得林薇小时候最喜欢向日葵,说它们永远朝着太阳,像一群追着光跑的孩子。
向日葵慢慢长高,抽出嫩芽,长出圆圆的花盘。有一天,林薇坐在院子里,看着那些迎着阳光的向日葵,突然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哼起了一首歌。
是奶奶教她的那首童谣。
“太阳出来啦,花儿笑哈哈,宝宝快长大,妈妈把我夸……”
歌声很轻,很破碎,却清晰地传到了林父耳朵里。他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转过身,看着女儿的侧脸,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竟镀上了一层微弱的金边。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林薇没有停,一遍又一遍地哼着,直到声音渐渐低下去,低到听不见。她转过头,看向林父,眼神里虽然还有迷茫,却多了一丝林父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或许是残存的记忆碎片,或许是尘埃里好不容易透出来的一点余温。
林父知道,他的女儿可能永远也回不到从前了,那些刻在骨头上的伤痛,或许会伴随她一生。但此刻,听着这破碎的童谣,看着她眼里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他突然觉得,或许,他们还能一起,慢慢地,朝着有光的地方走下去。
哪怕前路依旧布满荆棘,哪怕希望微弱如萤火,只要他还在,只要她还在,这个破碎的家,就还有一丝拼凑起来的可能。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林父看着身边熟睡的女儿,总会想起妻子和母亲的脸,想起那个只判了七年的男人。心口的伤疤,还是会在不经意间,传来密密麻麻的疼。有些债,或许永远也讨不回来;有些伤,或许永远也无法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