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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薇在柴房的干草堆里躺了三天。

不是她不想动,是动不了。浑身的淤青紫黑交叠着,稍微抬一下胳膊,肋骨就像被钝器碾过一样疼。膝盖上的伤口结了层黑痂,稍一弯曲就牵扯着皮肉开裂,渗出的血把粗布裤子黏在皮肤上,撕脱时的疼能让她瞬间攥紧拳头,冷汗浸透额发。

王婆子每天来送两顿饭,都是冷掉的玉米糊糊,有时会扔个硬得能硌掉牙的窝头。她从不问林薇疼不疼,也从不用正眼看她,仿佛地上躺着的不是个受了重伤的人,而是块碍事的石头。

“醒了就赶紧起来干活,别指望俺伺候你。”第三天傍晚,王婆子踢了踢她的脚,“家里的鸡都快饿死了,猪栏也该清了,你想让俺们全家喝西北风?”

林薇慢慢撑起身子,后背的伤被牵扯着,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她没看王婆子,只是哑着嗓子问:“栓柱呢?”

“进山打猎去了。”王婆子撇撇嘴,“咋?怕他再打你?告诉你,这就是跑的下场,以后老实点,啥罪都不用受。”

林薇没再说话。她知道争辩是多余的,就像知道这三天里栓柱没再露面,不是因为心疼,而是觉得她已经被“打服了”,没必要再费力气。

她扶着墙站起来,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院子里的鸡看到她,扑腾着翅膀躲开,像是怕沾染了什么晦气。她拿起扫帚,动作迟缓地清扫着地上的鸡粪,扫帚柄压在肿疼的肩膀上,留下一道新的红痕。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瘦得像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她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山尖被晚霞染成了橘红色,美得惊心动魄。可这美对她而言,是囚笼的栏杆,是困住她的枷锁——山外面是什么?她记不清了,只记得有高楼,有车水马龙,有能让她自由呼吸的空气。

“啪嗒”一声,扫帚掉在地上。林薇蹲下身,捂住脸,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她不是没受过挫折,高考失利时她哭过,和最好的朋友闹别扭时她也哭过,但那些眼泪里带着委屈,带着不甘,唯独没有此刻的绝望。

现在的眼泪,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又冷又涩,裹着对命运的无力,对自由的渴念,还有对自己的痛恨——恨自己为什么那么轻易相信陌生人,恨自己为什么没能跑掉。

“哭啥哭?丧门星!”王婆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根烧火棍,“干活!再哭就把你舌头割了!”

林薇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清醒了些,她捡起扫帚,继续扫地,只是动作更快了些,仿佛想用身体的疲惫压下心里的酸楚。

天黑透时,栓柱回来了。他肩上扛着只野兔子,脸上带着得意的笑,看到院子里的林薇,眼神顿了顿,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浑浊的漠然。

“还能动,看来打得不重。”他把兔子扔在地上,冲王婆子喊,“娘,烧水,今晚炖兔子肉。”

王婆子乐呵呵地应着,去厨房忙活了。栓柱走到林薇面前,一股浓重的汗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他伸手想摸她的脸,林薇下意识地往后躲,肩膀撞到了身后的柴火垛,疼得她闷哼一声。

栓柱的手僵在半空,脸色沉了沉:“还敢躲?”

林薇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的眼眶是红的,脸上还有未消的淤青,可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倔强的冰冷。

“别碰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栓柱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还敢顶嘴。他随即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残忍的戏谑:“你是俺花钱买来的,俺想碰就碰,你算个啥东西?”

他再次伸手,这一次林薇没躲,只是在他的手快要碰到她脸颊时,猛地偏头,用尽全力咬向他的胳膊。

“嗷!”栓柱疼得大叫,一把推开她。林薇被推得坐在地上,嘴角却带着一丝血迹,眼神里的倔强像淬了火的钢针。

栓柱捂着流血的胳膊,眼睛里冒着火:“你他妈敢咬俺?!”

他抬脚就要踹过去,王婆子从厨房跑出来,赶紧拉住他:“栓柱!别打了!再打出个好歹,这媳妇就废了!”

“这小贱人!反了天了!”栓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薇骂,“等俺明天就去找村医拿点药,把你迷晕了,看你还敢不敢犟!”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她不怕打,怕的是这种毫无尊严的控制。她咬着牙站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步往柴房走。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却异常坚定。

她知道,自己的棱角还没被磨掉。在这座大山里,这或许是坏事,会招来更多的打骂,可她不能丢了这点棱角。如果连反抗的念头都没了,那她就真的和这里的泥土没什么区别了。

那一晚,栓柱没再找她麻烦,大概是被她咬怕了,也或许是王婆子的话起了作用。林薇躺在柴房里,听着主屋传来的笑声和兔肉的香味,胃里饿得发慌,心里却异常平静。

她开始思考,硬拼是没用的,逃跑需要时机,而在时机到来之前,她必须活下去,而且要好好活下去。

第二天,她主动去猪圈清粪。猪粪的臭味熏得她头晕,她却忍着恶心,一勺一勺地把粪水舀进桶里,再提到菜地去浇菜。王婆子看着她的背影,嘴里嘟囔着“总算开窍了”,眼神却依旧带着警惕。

林薇干活很卖力,甚至比村里的妇女还要勤快。她知道,只有让他们觉得自己“认命了”,才会放松警惕。她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把碗筷洗得发亮,把猪喂得膘肥体壮,把菜地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低着头干活,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栓柱看她老实了,打骂也少了些,只是偶尔喝醉了,会闯进柴房对她动手动脚。林薇从不反抗,也不回应,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他折腾。等他走了,她才会躲在角落里,用冰冷的井水一遍遍擦洗身体,直到皮肤发红发疼,仿佛这样就能洗掉身上的屈辱。

她的沉默和顺从,渐渐让王婆子和栓柱放下了戒心。他们开始允许她跟着王婆子去村口的小卖部买东西,允许她和村里的妇女一起去河边洗衣服。

林薇抓住这些机会,默默观察着村子。她记住了村口看守人的换班时间,记住了哪条路通向山外,记住了谁家的狗最凶,谁家的男人最爱喝酒。她甚至开始学着说这里的方言,虽然说得磕磕绊绊,却能勉强听懂他们的对话。

有一次,她在河边洗衣服,听到几个妇女聊天。

“听说了吗?邻村老李家的媳妇跑成了。”

“真的假的?他不是看得挺严的吗?”

“说是趁着秋收,村里男人都去地里干活,她跟着送饭,钻进玉米地就没影了。老李带着人找了三天,连个影子都没找着。”

“啧啧,这女人够狠的……”

林薇的手猛地顿了一下,洗衣板上的泡沫溅到了脸上。她低下头,掩去眼底的光亮。秋收……这或许就是她要等的机会。

从那天起,她更加留意地里的庄稼。玉米秆一天天长高,叶子由绿变黄,沉甸甸的玉米棒子挂在枝头,像一个个饱满的希望。

她开始偷偷攒力气。每天晚上,等所有人都睡了,她就在柴房里做简单的拉伸,活动僵硬的关节。她知道逃跑需要体力,需要耐力,她不能让自己的身体垮掉。

她还偷偷藏东西。一块没吃完的窝头,她会用布包好藏在柴草堆深处;王婆子给她的几毛零钱,她会塞进墙缝里;甚至连一根磨得锋利的石头片,她都小心地收着,那是她从河边捡来的,或许能派上用场。

日子一天天过去,山里的树叶开始发黄,风里带着凉意。林薇的身上添了新的伤痕,旧的伤痕变成了浅褐色的印记,像地图一样覆盖在皮肤上。她的手变得粗糙,布满了裂口和老茧,再也不是那双能弹钢琴、能写漂亮钢笔字的手了。

可她的眼睛,却比刚来时更加清亮。那里面藏着隐忍,藏着算计,更藏着一股不肯熄灭的火苗。

秋收终于来了。

村里的男人都下地掰玉米,天不亮就出门,直到天黑才回来,一个个累得倒头就睡。王婆子也要去地里帮忙,家里只剩下林薇和几个腿脚不便的老人。

林薇的心跳开始加速。机会,终于来了。

她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来做饭,然后把饭装进篮子里,准备给地里的栓柱和王婆子送去。临走前,她往篮子里塞了一个藏好的窝头,又把那几毛零钱和石头片揣进怀里。

她提着篮子走出院子,村口的看守人正靠在树上打盹,大概是秋收太忙,放松了警惕。林薇深吸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脚步却比平时快了些。

通往玉米地的路两旁,是一人多高的玉米秆,叶子枯黄,在风里“沙沙”作响。林薇一边走,一边留意四周,心脏“砰砰”地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快到玉米地时,她看到栓柱和王婆子正在远处掰玉米,背对着她,身边还有几个村民。林薇的心跳更快了,她放下篮子,假装系鞋带,快速扫视着周围——左边的玉米地更深,更茂密,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她站起身,没往前走,而是猛地钻进了左边的玉米地。

玉米秆“哗啦”一声被撞开,发出巨大的声响。林薇不敢回头,拼命往深处跑,玉米叶刮在脸上、胳膊上,火辣辣地疼,她却感觉不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

“林薇!你去哪儿?!”王婆子的喊声从身后传来,带着惊惶和愤怒。

“她跑了!那小贱人跑了!”栓柱的怒吼紧随其后。

林薇跑得更快了,她能听到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还有玉米秆被踩断的声音。他们追上来了。

她不敢停,也不敢回头,只是凭着感觉往深山的方向跑。脚下的土地越来越松软,玉米秆越来越稀疏,渐渐变成了低矮的灌木丛。

忽然,她脚下一滑,摔进了一个土坑里。土坑不深,却让她瞬间失去了力气。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在那儿!她在那儿!”是栓柱的声音。

林薇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抬起头,看到栓柱和几个村民站在坑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得意。

“跑啊!你再跑啊!”栓柱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她身边的地上,泥土溅了她一脸。

林薇瘫坐在坑里,浑身是汗,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她看着坑边那些狰狞的脸,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又失败了。

这一次,她比上次更小心,更谨慎,可还是失败了。

或许,她真的注定要困死在这座大山里。

村民们七手八脚地把她从坑里拉上来,栓柱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往树上撞。

“咚!咚!咚!”

撞击声沉闷而恐怖,林薇的眼前一片血红,意识渐渐模糊。她听到王婆子在骂:“打死这个白眼狼!养不熟的东西!”听到村民在议论:“真是犟种,这下看她还敢不敢跑!”

疼痛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可她的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固执地喊着:

不……

不能……认命……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拖回去的,只记得一路上颠簸得厉害,头像是要裂开一样。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主屋的炕上,手脚被铁链锁着,铁链的另一端固定在炕角的柱子上。

王婆子坐在炕边纳鞋底,看到她醒了,冷笑一声:“醒了?命还挺硬。”

林薇动了动,铁链发出“哗啦”的声响,勒得手腕生疼。她的头很晕,嘴里全是血腥味。

“栓柱说了,这次不打死你,也得让你记一辈子。”王婆子放下鞋底,看着她,“以后你就跟这铁链过吧,吃喝拉撒都在这炕上,看你还怎么跑。”

林薇闭上眼,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铁链冰冷刺骨,像一条毒蛇,缠绕着她的四肢,也缠绕着她的希望。

她的第二次逃跑,又失败了。

这一次,代价是失去自由,被像牲口一样囚禁起来。

大山深处的风,呜咽着穿过窗棂,带着无尽的寒意。林薇躺在冰冷的炕上,感受着铁链的重量,第一次觉得,或许……真的逃不出去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毒种子,在她心底悄然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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