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把信送到谢府时,谢砚之正坐在书房里,指尖捏着一枚冰冷的玉佩。那是他从江南带回来的,上面刻着的“砚”字早已被摩挲得光滑,边缘却依旧硌手,像他心里那道过不去的坎。
听闻春桃有信送来,他眼皮都没抬,只淡淡道:“扔了。”
这半月来,他刻意不去想那座别院,不去想那个让他心乱如麻的人。可御史在朝堂上的话像针一样扎着他——“公报私仇”“因儿女情长贻误国事”,字字句句都在提醒他,他从未真正放下。
春桃却没动,把信放在桌案上,嗫嚅道:“大人,苏姑娘说…看完这封信,再决定要不要继续恨她。”
谢砚之捏着玉佩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继续恨她?
他何尝不想就此恨下去,恨到天荒地老,恨到两不相欠。可心底那点残存的念想,总在午夜梦回时作祟,让他不得安宁。
他抬眼看向那封信,信封上的字迹娟秀,是她的笔体,只是比记忆中多了几分僵硬,像极了她如今的性子。
沉默片刻,他终究还是伸手,拿起了那封信。
拆开信封的动作很慢,指尖甚至有些发颤。他怕,怕里面又是些辩解的说辞,怕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被轻易击溃。
信纸展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可只看了几行,谢砚之的瞳孔就骤然收缩,捏着信纸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信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平铺直叙的真相——
节度使如何截获那封自荐信,如何拿着谢砚之师门的把柄威胁她,如何以谢砚之的性命逼迫她留在府中,认作义女。
信里写了她无数次想逃跑,却被抓回后锁在柴房,饿到晕厥;写了她偷偷送信被发现,挨了鞭子,血滴在信纸上,就是他曾见过的那点暗红;写了她看着他被流放的消息,在夜里咬着被子无声痛哭,指甲抠破了掌心。
最后,她写道:“谢郎,我从未想过背叛你。那些日子,我像活在地狱里,支撑我熬下去的,只有一个念头——等你回来,等你信我。可我终究是没能等到机会。如今你回来了,却恨错了人。这封信,不是求你原谅,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曾信过的那个苏晚,从未变过。”
信纸的边缘被泪水洇得发皱,字迹有些模糊,却字字泣血,敲在谢砚之的心上,震得他耳鸣。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恨了两年,怨了两年,折磨了她两年,竟是因为这样一个荒唐的误会。
他想起她一次次的辩解,一次次的哀求,想起她眼底深藏的痛苦,想起那封沾着疑似血迹的短信…所有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都串联起来,形成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剜着他的心。
他竟亲手将她推入了更深的地狱。
“噗——”
一口腥甜涌上喉咙,谢砚之猛地捂住嘴,指缝间溢出刺目的红。
“大人!”春桃吓得脸色惨白,慌忙上前扶住他。
谢砚之却一把推开她,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往外冲。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她,立刻,马上!
他要告诉她,他信了,他早就该信的。他要向她道歉,要把这两年欠她的,一点一点都还回来。
马车在雪后泥泞的路上狂奔,谢砚之坐在车里,浑身都在发抖。心口的疼越来越剧烈,像有无数把刀在同时切割,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想起那夜的疯狂,想起她绝望的眼神,想起她日渐麻木的脸庞…那些画面像潮水一样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做了些什么?
他把那个曾满心欢喜对他说“谢郎,我欢喜你”的姑娘,逼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马车终于停在别院门口,谢砚之几乎是跳下车,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院角的梅花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落在他染血的衣襟上,像一场迟来的祭奠。
“苏晚!苏晚!”他嘶哑地喊着,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和恐惧。
推开屋门,里面空无一人。
榻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窗台上的灰尘被擦得干干净净,角落里放着那个装旧信的木箱,箱盖敞开着,里面的信却不见了踪影。
只有桌上放着一支木簪,雕着简单的莲花纹样,正是当年他在江南集市上给她买的那支。木簪的尖端,刻着一个极小的“晚”字,是她后来偷偷刻上去的。
她走了。
在他终于知道真相的时候,她走了。
谢砚之的心脏像是被生生撕裂,疼得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接一口的血染红了地面,也染红了那支静静躺着的木簪。
“苏晚…你在哪里…你回来…”他跪倒在地,双手死死地抓着胸口的衣襟,声音破碎不堪,像个迷路的孩子。
春桃跟进来,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却不敢上前。她在桌角看到一张字条,慌忙递过去:“大人,这是苏姑娘留下的…”
字条上只有一句话,字迹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斤重的决绝:
“谢郎,江南的梅该谢了,长安的花,你自己看吧。”
谢砚之看着那行字,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昏迷前,他仿佛又看到了江南的画舫,她穿着月白色的衫子,手里捏着一支荷花,笑起来的时候,眼底盛着整个夏天的光。
她说:“谢郎,我欢喜你,与你的功名无关,只因为你是谢砚之。”
可他,却亲手毁掉了这份欢喜。
窗外的梅花还在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泪。这座囚禁了她两年的牢笼,终究是空了。
只是这一次,困住的不是她,是他。
是他余生都无法逃脱的,名为“悔恨”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