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走后的第三个月,长安的桃花开了。
沈玉微坐在萧府那座偏僻院落的石阶上,看着院墙角落那株老桃树抽出新枝,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沾在她素色的裙角上。她的记忆依旧是空白的,大夫说她身子底子亏空得厉害,能养好精神已是不易,至于那些被药物抹去的过往,或许永远都回不来了。
府里的下人对她算不上热络,也谈不上苛待。萧彻临走前嘱咐过秦风,要照看好她,秦风是个实在人,每日都会派人送来汤药和点心,只是话不多,看她的眼神总带着些复杂的怜悯。
她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便也学着安分。白日里要么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要么就对着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兰草发呆,晚上则常常做些零碎的梦。梦里总是一片模糊的红,有时是漫天飞舞的红绸,有时是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还有时,是一双染着血的手,朝她伸过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每次从梦里惊醒,她都会浑身冷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疼,却想不起究竟是为了什么。
秦风偶尔会来看她,带来一些边关的消息。
“将军在北疆打了场胜仗,击退了突厥的先锋部队。”
“将军缴获了一批战马,陛下很是高兴,赏了不少东西。”
“北疆那边天冷,将军让我给府里捎信,说过冬的衣物要提前备好。”
他说这些的时候,总是拣些轻快的话说,可沈玉微总能从他眼底深处,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不知道边关有多危险,也不知道那场仗打得有多惨烈,只是每次听到“萧彻”这个名字,心里都会泛起一阵莫名的悸动,像是有根细细的线,被轻轻扯了一下。
她问过秦风:“萧彻……是谁?”
秦风愣了一下,随即含糊道:“是……是将军的名字。姑娘忘了?将军临走前跟你说过的。”
她摇了摇头,眼神茫然:“我不记得了。”
秦风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桃花落了,荷花开了,蝉鸣声嘶力竭地叫了一个夏天,转眼,又到了秋天。
北疆的战报越来越频繁,有时是捷报,有时却只说“战事胶着,死伤不明”。长安城里开始有了些流言,说突厥这次来势汹汹,萧将军怕是有些吃力。
李明月来过几次萧府,每次来都带着一身戾气。
“沈玉微,你还赖在这里做什么?”她站在院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石阶上的沈玉微,“萧彻在北疆拼死拼活,你倒好,在这里安安稳稳地享福!我告诉你,别以为萧彻把你放在这里,你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他是我的未婚夫婿,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沈玉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她听不懂李明月话里的尖酸刻薄,也不明白“未婚夫婿”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女子的眼神,像极了梦里那双染血的手,让她莫名地害怕。
李明月见她毫无反应,心里的火气更盛,抬脚就想往里闯,却被秦风拦了下来。
“郡主,请回吧。将军临走前吩咐过,不让任何人打扰沈姑娘。”秦风的语气算不上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秦风!你不过是萧彻的一个副将,也敢拦我?”李明月气得发抖。
“属下只是奉命行事。”秦风半步不让。
李明月恨恨地瞪了沈玉微一眼,又看了看寸步不让的秦风,最终只能跺了跺脚,骂骂咧咧地走了。
她走后,沈玉微才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曾经纤细白皙,如今却因为常年喝药,指节有些发白,掌心还带着些薄茧——那是她偶尔帮着院子里的老仆做些针线活留下的。
她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般境地,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冷风从那空洞里穿过去,呜呜地响。
深秋的一天,秦风匆匆忙忙地来了,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惊惶。
“沈姑娘,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沈玉微愣住了:“去哪里?”
“别问了,快走!”秦风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他的手很凉,带着一丝颤抖,沈玉微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地穿过萧府的回廊。府里的下人都神色慌张,四处奔走,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到底怎么了?”她忍不住又问。
秦风脚步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过了许久,他才低声说:“将军……将军在北疆中了埋伏,生死不明。”
“轰”的一声,沈玉微只觉得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样。
萧彻……生死不明?
那个名字,那个她记不清模样,却总在心里泛起涟漪的名字,那个让她莫名依赖的人,竟然……
她的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一只巨大的锤子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明明对那个名字那么陌生,可那份心痛,却真实得让她无法呼吸。
“姑娘,快走!”秦风催促道,“长公主已经下令,要将你……要将你送到庵堂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沈玉微被他拽着,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的,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看到李明月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看到长公主府的嬷嬷带着侍卫,正气势汹汹地往这边来。
原来,他不在了,她就连这寄人篱下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秦风带着她从萧府的后门逃了出去,一路往城南跑。长安城的街道依旧繁华,可沈玉微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她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呵斥声和脚步声,能感觉到秦风拉着她的手越来越用力。
跑到一处僻静的巷口,秦风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和一块玉佩,塞到她手里。
“姑娘,拿着这些钱,往南走,越远越好,永远别回长安了。”他的眼眶红了,“这块玉佩,是将军当年送给你的,他说……若是有一天你遇到难处,或许能用得上。”
沈玉微握着那块玉佩,触手温润,玉佩上雕刻着一只展翅的雄鹰,线条凌厉,栩栩如生。她的指尖抚过鹰的翅膀,心里又是一阵尖锐的疼。
“他……他真的死了吗?”她颤抖着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
秦风别过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声音沙哑:“不知道……但将军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他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巷口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秦风脸色一变:“他们追来了!姑娘,快走!”
他推了沈玉微一把,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故意发出声响,引开了追兵的注意。
沈玉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又看了看手里的钱袋和玉佩,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只知道自己又成了孤身一人,像一片被风吹散的叶子,漂泊无依。
她咬了咬牙,攥紧了手里的东西,转身朝着城南跑去。
跑出长安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洒在城墙上,给冰冷的砖块镀上了一层暖色,却照不进沈玉微心里的寒意。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都城,城楼上的旗帜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无声地告别。
她不知道,这一离开,再回来时,长安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而她与他之间,又将隔着怎样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一路往南走,用秦风给的钱,租了一间小小的茅屋,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住了下来。她依旧记不起过去的事,只是心口的疼,却越来越频繁。
她常常会在夜里惊醒,梦里不再是模糊的红,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里有马蹄声,有厮杀声,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朝着她伸出手,声音低沉而急切:“玉微,等我……”
每次听到那个声音,她都会泪流满面,却不知道要等的人是谁。
她开始学着自己谋生,帮镇上的人家缝补浆洗,日子过得清贫,却也安稳。只是每次看到天上的月亮,心里都会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楚。她总觉得,有个人,曾在月下对她说过什么重要的话,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流淌着,转眼,又是一年冬天。
北疆传来消息,说萧将军没死,只是受了重伤,被部下救了回来,如今正在军营里养伤。皇帝感念他的战功,不仅没有降罪,反而又赏赐了许多东西。
沈玉微是在镇上的茶馆里听到这个消息的。当时她正端着一盆浆洗好的衣物经过,听到邻桌的茶客在议论,心里猛地一松,像是一块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没有回头,只是脚步轻快了些,走到街角时,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眼角,那里竟然湿了。
他还活着。
真好。
可她也知道,他们之间,大概再也不会有交集了。他是高高在上的镇国大将军,而她,是一个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的孤女,他们之间的距离,比北疆到长安的路,还要遥远。
开春的时候,她的咳嗽病又犯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她没钱看大夫,只能硬扛着,常常咳得整晚睡不着觉。有一次,她咳得厉害,从怀里摸出那块雄鹰玉佩,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玉佩的温润贴着掌心,让她稍微安定了些。她看着玉佩上的雄鹰,突然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努力地回想,脑海里却依旧一片空白,只有一阵尖锐的疼,让她忍不住蜷缩起身子。
就在这时,茅屋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子走了进来,看到蜷缩在地上的沈玉微,惊呼一声:“姑娘!”
沈玉微抬起头,看到来人,愣住了。
是秦风。
他比一年前憔悴了许多,头发里甚至添了几缕银丝,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
“秦……秦副将?”她有些不确定地问。
秦风快步走到她面前,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剧烈的咳嗽,眼圈立刻红了:“姑娘,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沈玉微摇了摇头,想问他怎么会来这里,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得几乎喘不过气。
秦风连忙扶住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几粒药丸,递给她:“快,把这个吃了。这是将军特意让人配的止咳药。”
沈玉微接过药丸,就着温水咽了下去。药丸很苦,却带着一股熟悉的草药味,让她莫名地安心。
“将军……他还好吗?”她轻声问。
秦风看着她,眼神复杂,过了许久,才低声说:“将军他……不太好。”
沈玉微的心猛地一沉。
“他中了埋伏,伤得很重,一条腿差点保不住。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落下了病根,时常疼痛难忍。而且……”秦风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他在军营里听闻你被长公主送走,不知去向,急火攻心,病情又加重了。这一年来,他派人四处找你,几乎把整个江南都翻遍了。”
沈玉微愣住了,眼眶一热,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在找她?
那个她记不清模样,却让她心痛不已的人,一直在找她?
“我……”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秦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她:“这是将军让我交给你的。”
沈玉微接过信,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上面只有两个字——玉微。
那字迹凌厉,带着一股熟悉的力量,让她的指尖微微颤抖。
她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写着几行字,墨迹有些晕染,像是写的时候,手在颤抖:
“玉微,见字如面。
一别经年,甚是思念。
知你安好,我心稍慰。
长安凶险,勿要归来。
待我了却尘缘,便去找你。
等我。”
等我。
又是这两个字。
和梦里那个模糊的声音,一模一样。
沈玉微看着那两个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心口的位置,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疼得她几乎窒息,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缓缓流淌开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只是觉得,这一次,她必须等下去。
等那个叫萧彻的人,来找她。
可她不知道,萧彻口中的“尘缘”,是一场怎样残酷的劫难。而他那句“等我”,又将让她等上多少个日日夜夜,等来的,又会是怎样一个破碎的结局。
北疆的月亮,清冷如水,照在萧彻的营帐上,也照在江南小镇的茅屋里。
两处相思,一样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