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城头,夜风猎猎,吹动着刘备与郭嘉的衣袍。下方,大军调动的火把长龙渐渐远去,融入北方深沉的夜色,只留下满地车辙马蹄印记和尚未散尽的肃杀之气。
刘备的目光依旧望着关羽、张飞大军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那双惯见风霜的眼中,没有了方才送别时的坚定与热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虑。
“奉孝,”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缥缈,“此番举动,是否太过行险?”
郭嘉侍立一旁,闻言轻轻一笑,那笑容在火把映照下带着几分洞察世事的狡黠与从容:“主公所虑,可是怕此举彻底激怒袁本初,引来冀州大军压境?或是担心云长、翼德两位将军孤军深入,反被袁绍与胡骑夹击?”
刘备转过身,看着郭嘉:“皆有之。送伯圭兄归幽州,乃义之所至,不得不为。然此举无疑公然撕破了与袁绍最后一点脸面。袁绍新胜,气势正盛,若不顾一切倾力来攻,我青州能否抵挡?此其一。其二,北路军马,虽有关、张、元直统领,皆是百战之将,然毕竟长途跋涉,深入险地,既要面对袁绍可能的截杀,又要应付乌桓、鲜卑等部落,变数极大。其三,即便成功送伯圭兄回到幽州,其与刘虞矛盾已深,内耗难免,是否真能如预期般,成为我青州北方之屏障,犹未可知。”
他一口气将心中疑虑尽数道出,显然这些思虑已在他心中盘旋良久。
郭嘉静静听完,抚掌赞道:“主公思虑周全,嘉佩服。”他踱步至垛口,望着北方,“然主公之虑,在嘉看来,正是我青州破局之契机所在。”
“哦?奉孝请详言之。”
“首先,袁绍是否会倾力来攻?”郭嘉伸出第一根手指,“嘉断言,短期内,绝不会。其一,袁绍与公孙瓒血战年余,虽胜,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冀州府库空虚,士卒疲敝,亟需休养生息,补充粮饷兵员。此时与我青州全面开战,乃下下之策,袁本初麾下谋士如云,岂会不见?
其二,袁绍其人,好谋而无断,外宽而内忌。其虽恨主公,然更忌惮者,乃是南边汝南的袁术,西边长安的董卓,乃至兖州看似臣服、实则暗流汹涌的曹操、刘岱。其战略,必是先巩固冀州,消化战果,观望四方,而非立刻与我青州死斗。
其三,我等此次出兵,打的旗号是‘护送朝廷命官归镇’,占着大义名分。袁绍若强行拦截,道义有亏。故嘉料定,袁绍最多派兵骚扰、迟滞,绝不会主力尽出与云长、翼德两位将军死战。”
刘备微微颔首,神色稍缓:“奉孝对袁本初性格把握,入木三分。那北路大军之危呢?”
“其二,北路大军之安危。”郭嘉伸出第二根手指,“云长善战,翼德勇猛,元直多谋,麴义之先登营更是攻坚利器。此组合,足可应对寻常战阵。袁绍若不派主力,零星部队绝非其对手。至于乌桓、鲜卑等部落……”郭嘉嘴角露出一丝不屑,“彼等皆欺软怕硬、见利忘义之徒。昔日屈服于公孙瓒兵锋之下,今见其败,故敢落井下石。若见我青州精兵强将,军容鼎盛,护送公孙瓒归来,其心必怯。公孙伯圭虽败,积威犹在,一旦重临幽州,那些部落恐未敢轻举妄动。即便有战,亦不过是小规模冲突,我军胜算极大。况且……”
郭嘉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主公莫非忘了,渤海郡已入我手?翼德将军两万精锐进驻渤海,犹如一柄利剑,抵在冀州东南侧肋!此举意义重大!一来,可切实威胁袁绍侧后,使其不敢全力对付北路大军;二来,渤海郡地处要冲,濒临大海,得此郡,我青州便与幽州有了陆上走廊,日后无论是支援公孙瓒,还是北上经略,皆有了跳板根基!此乃神来之笔!”
刘备眼中亮光越来越盛,郭嘉的分析抽丝剥茧,将看似凶险的局势层层剖析,露出了内藏的机遇。
“至于其三,公孙瓒回归后之前景……”郭嘉伸出第三根手指,语气转为深沉,“此确为变数最大之处。然嘉以为,其与刘虞之内耗,短期内于我青州利大于弊。”
“利大于弊?”刘备微微皱眉。
“正是。”郭嘉肯定道,“刘虞仁厚,得幽州士族民心,然不通军事。公孙瓒强悍,手握兵权,然失士族之望。二人相争,幽州精力必集中于内斗,无力外扩,此其一。其二,无论谁胜谁负,胜者亦必元气大伤,且皆需外援。刘虞若胜,需安抚公孙瓒旧部,或求助朝廷,或求助袁绍?袁绍岂是易与之辈?公孙瓒若胜,其本就与袁绍不死不休,又经此大败,更需倚仗我青州为外援!届时,幽州事务,我青州皆有置喙之权!其北方屏障之效,非但不会减弱,反而因需依赖我而更强!”
他最后总结道:“故嘉以为,主公此番决断,非但不是行险,实乃一步深谋远虑的妙棋!一举数得:全同门之义,收天下之名;得渤海要地,拓战略纵深;扶植代理人,稳北方边境;示强于外,震慑袁绍及周边宵小!唯一所耗,不过些许钱粮兵甲,却可换来青州宝贵的稳定发展之机!待袁绍、刘虞、公孙瓒乃至曹操、袁术等人纠缠不休之际,我青州便可默默积蓄实力,等待天下有变!”
一番话,如拨云见日,将整个北方棋局分析得透彻无比。
刘备听完,良久不语,只是深深地看着郭嘉,眼中充满了赞赏与庆幸。得此奇士,实乃天助!
“奉孝之论,令备茅塞顿开!”刘备长吁一口气,胸中块垒尽消,豪情复生,“如此,我便安心在此,静观其变,巩固平原、渤海防务,为云长、翼德稳住后路。同时,青州内政、工商、军备,亦不可有丝毫懈怠!”
“主公英明!”郭嘉含笑拱手,“乱世争雄,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人缠斗之时,正是我辈奋起直追之日!”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