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的反应快到了极致,在我出声的瞬间,他已经猛地将我往身后一拽。身躯是最坚固的盾牌,悍然挡在了我的身前。
他反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刀,背上的弓箭也蓄势待发,刀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雪亮的弧光。眼中燃起熊熊战意。
“跟紧我!”他低吼一声,不退反进,竟迎着那密密麻麻的刀锋和箭矢,主动发起了冲锋。
“放箭!”九条咆哮着。
密集的箭雨仿若死亡的蝗群,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朝着我们当头罩下。
“躲开!”五郎怒吼,刀光舞动如轮,试图格挡。然而箭矢太过密集,范围太大。他挡开了射向要害的几支,却无法完全护住全身和我。
“嗤!嗤!”利刃入肉的闷响。
五郎的身躯一颤,剧痛让他闷哼着,动作不可避免滞住。
更多的箭矢紧接而至。
致命的寒芒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这边!快过来!”
一个压得极低却带着点熟悉的女声,天籁般地从我们右侧浓密的树丛后响起。
是女人?
我和五郎根本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我们朝着声音的方向猛地扑了过去。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那片茂密的灌木丛。
刚一冲进去,一只带着淡淡脂粉香气的手就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是铭川!
她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平日里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有些散乱,脸上沾着草屑,那双总是带着八卦笑意的眼睛此刻充满了紧张和决绝。
“跟我来!”她语速飞快,拉着我就往森林更深处钻。五郎捂着流血的伤口,咬牙紧随其后。
身后,九条大人气急败坏的咆哮和追兵杂乱的脚步声、刀剑碰撞声步步逼近。
铭川对这片靠近海岸的森林地形似乎异常熟悉,七拐八绕,竟暂时甩开了追兵。
我们一路狂奔,直到能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哗哗声,前方出现一片被月光照亮开阔的砾石滩。
一艘不大的渔船,正静静地停泊在浅水处。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船夫身影立在船头,似乎在等待。
“快!上船!”铭川指着那艘船,急促地喘息着,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这是我安排的!能送你们出海!”
希望就在眼前。
我和五郎对视一眼。
尽管诸多疑惑,但显然不是解释的好时机。彼此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那艘在月光下如同救命稻草般的小船。
然而,就在我们距离小船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
“咻——”
划过天际的飞箭。目标直指我们。
剑光一闪。
不是追兵。是埋伏。
“小心!”五郎反应极快,猛地将我往旁边一推,同时回身挥刀格挡。
“铛!”他一边挡住忽然倒戈的渔夫,一边又把一支劲弩利落劈开。
我目眦欲裂。
“呵呵呵……”一阵得意而阴冷的笑声。
那个戴着斗笠的船夫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带着刀疤的狰狞面孔。
他身边,不知何时又冒出了几个手持利刃,眼神凶悍的打手。
“小姐,您果然还是心软了。”那随从看着铭川,语气带着嘲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大人的命令,是让您把这通缉犯完好无损地带到陷阱里。您却想放她走?”
什么意思……我后知后觉地看向铭川。信息量太大了,我好像……有些不知所措。
铭川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背叛的随从,又看看船上那些充满杀气的陌生面孔。
应该是她父亲派来的。
她的身体因为愤怒和巨大的失望而剧烈颤抖起来。
“你……你们……”她指着他们,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竟然背叛我。”
“动手!拿下他们!反抗者格杀勿论!”船头的刀疤脸狞笑着下令。
那几个打手立刻如同饿狼般扑下船,朝着受伤的五郎和我围拢过来。
九条的追兵声也从森林方向迅速靠近。
前后夹击。
这次不会有人再来救我了。
五郎一手捂着血流如注的腹部,一手持刀,将我死死护在身后。他的眼眸因为剧痛和愤怒而充血赤红,像是濒死的幼兽,低吼着准备做最后的搏杀。
他已经伤成这样,脚步也开始虚浮。
我扶着他,接过他手上的武器,把他护在身后,“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铭川小姐,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铭川小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地看向我,千言万语抵在喉咙,可她不能说。她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出卖家族,那是不可以的事情。
看起来,铭川像是他们跟随的主子的女儿,想想铭川小姐平日的穿衣风格与随性态度,气质确实非同一般。
只需几番思虑,便能猜个大概。
这么多人,这么多把弓箭,我逃可能也逃不走了。
而五郎也没办法做到。
今天的遭遇实在太过离奇。
抱歉,铭川小姐。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
我狠心一把拉住身边的铭川小姐,用匕首抵着她的喉咙,“都不许动!如果敢动,我就,杀了她。”
抱歉。
刀锋抵在铭川小姐颈侧时,我能感觉到她颈间动脉的搏动,像擂鼓般撞着我的虎口。
五郎靠在我身后的礁石上,血从他腹部的伤口汩汩往外涌,浸湿了半个后背,黏腻得像层烂泥。
“让开。”我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怕,是因为五郎的体温正顺着那片湿黏往下掉。
海风裹着水汽扑过来,带着说不清楚腥气。
铭川小姐的睫毛颤了颤,她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像结了冰:“你们这群笨蛋!瞧见没有!想让我死吗!”
她身后的几个武士嗤笑起来,为首那个正慢条斯理地拔刀,刀刃摩擦刀鞘的声响在夜里像条毒蛇在爬。
伪装成船夫的男人已经把船篙横了过来,竹篙顶端的铁尖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他刚才撑船时佝偻的背此刻挺得笔直,露出藏在蓑衣下的匕首。
“放他们走,我跟你们回去复命。一切罪责在我。”铭川小姐的声音带着哭腔,她颈侧的肌肤在我的刀刃下绷得更紧了。
男人笑得更狠了:“小姐,不一样的。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他的刀举起来了,寒光直刺我的面门。我侧身躲过的瞬间,突然意识到他们根本不在乎铭川的死活。
这把抵着她咽喉的匕首,不过是孩童手里的玩具,连威慑都算不上。
他们认定我不敢伤害铭川。
五郎在我身后咳了几声,不是害怕,是别的什么。
男人的第二刀劈过来时,我没有躲。
左手依旧死死扣着铭川的肩,右手的匕首却突然变了方向,不是迎向劈来的刀,而是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往下滑。
不是对着铭川,是对准这个正要拔刀的武士。
我甚至没看清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只听见布料被划破的轻响,紧接着是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
温热的液体喷在我脸上,带着铁锈味的甜腥。
喉咙,也是人类最脆弱的地方。
我眨了眨眼,睫毛上沾着的血珠,挡住的视线红了一片。
那个武士还保持着拔刀的姿势,脖颈处裂开一道血口,血正像喷泉似的往外涌。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直勾勾地看着我,像是在问为什么。
我也想问。
为什么我的手在抖?
为什么闻到这股血腥味会想吐?
我,做了什么……
我……我的手……为什么颤抖地这么厉害。
我想起了绫华小姐教我的神里流剑法。
“疯子!”男人的怒吼把我拽回现实。
他的刀已经到了眼前,我下意识地推开铭川,抱着五郎往旁边滚去。
礁石棱角硌得我肋骨生疼,但更疼的是后背——五郎的血浸透了衣服,糊在伤口上肯定更疼。
“射箭!”有人在喊。
破空声从头顶掠过,带着尖锐的呼啸。
我抬头的瞬间,看见一支黑羽箭擦着我的胳膊钉进旁边的树干里,箭尾还在嗡嗡发抖。
山头上有火光在动,至少三个弓箭手。
他们的目标是我。
“你们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
我听到了九条的声音。
五郎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咬得很清楚,“放下我吧……你快逃。”
“……”我放下五郎,在他的目光下,伸手拿过他的弓箭,与那只有些破碎的箭矢。
“你也别想跑!”
九条。
嗖嗖的箭矢,钉在我的脚边。他是故意的,玩弄猎物的快感,让他们这些高位者,快忘记自己也是人类了吧。
不射中猎物的心脏,只想欣赏猎物恐惧的哀嚎。
五郎的血还在流。
我眼里的红雾却慢慢散了。
抓起短弓,动作快得不像我自己。左手握住弓臂,右手抽出箭矢,搭弦,拉满。
瞄准哪个山头……
刚才那支箭是从左边来的。
火光最亮的地方,应该就是指挥者所在之地。
视线穿过朦胧的雾海,穿过摇曳的树影,落在那个被火把照亮的身影上。
他穿着显眼的红,即使隔了几百米,也像个移动的靶子。
“嗖——”
箭矢离弦的瞬间,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山头上突然爆发出一阵混乱的呼喊。
一声哀嚎。
“大人!”
“快拿止血药!”
“射箭啊!愣着干什么!”
没有第二支箭射过来。
我知道我射中了。
虽然不知道射中了哪里。
他们明显慌了。
原本围过来的包围圈出现了缺口,有人回头往山上看,有人举着刀却不知道该砍谁,像是想跑。
群龙无首,果然如此。
“快走!”
一道带着哭腔的决绝的声音。
铭川小姐不知何时中了一箭,她痛苦地捂着伤口。“你们连本小姐都伤,等回去以后,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你们!”
紧接着,没有武器,没有力量,她竟然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悍然撞向了那几个扑向我的打手。
“小姐?!可是她杀了泽川!”那个背叛的随从惊愕地喊道。
“滚开!!为什么杀,你心里没点数吗?!”铭川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推搡、撕打,甚至用牙去咬。
她状若疯狂,完全不顾自身安危,死死地纠缠住离我们最近的两个打手。
她昂贵的衣料被撕破,发髻彻底散开,脸上沾满了泥污和泪水。
“我爸是九条家的家臣!他不敢真杀我!你们快走!快走啊——!!”她朝着我和五郎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五郎的瞳孔一缩。
我不再犹豫,用尽最后的气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拖着他,转身朝着与森林和海滩都不同的另一个方向——离岛的方向,踉跄着亡命狂奔。
身后,铭川凄厉的叫喊、打手的怒骂、九条追兵的咆哮……
只有铭川最后那句“我爸不敢真杀我”的哭喊。
“走!”我半扛起五郎,他已经快站不住了,大半重量都压在我身上。血腥味和河水的腥气混在一起,黏在衣服上,钻进毛孔里。
我们沿着河岸往下游跑,身后的呼喊声越来越远。
我不敢回头,也顾不上擦掉脸上的血。那道温热的痕迹像条带子,勒着我的脖颈,提醒我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杀了人,也救了人。
五郎的呼吸喷在我颈窝,微弱却还在。
够了。
只要他还活着,就够了。
铭川小姐,虽然共事这么久,但是,我们竟然都算不上多么了解对方。
下次见面,我不会再抱怨你了铭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