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樱花瓣随着山间的风,无声地飘落。
神樱树下,八重神子脸上的笑意未减分毫,她那双紫色的眼眸,却不见底,将神里绫人那张写满寒霜的脸映在其中。
“指向神明的刀?”
她重复着这句话,声音轻柔,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特有的慵懒与玩味。
“神里家主,你这个要求,可真是有趣。稻妻的雷电将军,本身就是一柄斩尽天下魔祟的无上利刃。你却要向我借另一把刀,去指向她。你不觉得,这有点多此一举吗?”
神里绫人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花瓣落在他的肩头。
“宫司大人,您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要的,是一把能够得到将军大人认可,可以合法地、不受任何阻碍地,斩断盘踞在稻妻根部毒瘤的权力之刃。这把刀,只有您能给予。”
“哦?”八重神子绕着他缓缓走了一圈,宽大的袖袍拂过地面,悄然无声。
“终末番,加上一个足以让愚人众万劫不复的真相。这就是你的筹码?听起来很诱人。但是,神里家主,你有没有想过,任何交易,都需要看清对方的底牌。你把你的筹码拍在了桌上,可我却还没看清,你这个人。”
她停在绫人面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向他的胸口。
“告诉我,神里绫人。终末番最锋利的刀,『绯影』,折断了。你现在站在这里,心中燃烧的,究竟是身为家主的愤怒,还是……失去家人的悲伤?”
神里绫人的身体有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僵硬。
他抬眼,看着八重神子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他知道,任何伪装在这位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大妖狐面前,都毫无意义。
他脸上的寒霜,在那一瞬间,似乎融化了,又似乎凝结得更深。
“有区别吗?”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当然有。”八重神子收回手指,笑意更浓,“愤怒的家主,会不计代价地复仇,他会把整个稻妻搅得天翻地覆,只为维护家族的颜面和利益。他的刀,挥向的是敌人,也是一切挡路的人。这样的刀,太危险,我可不敢借。”
“而悲伤的兄长……”她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一丝莫名的意味,“他也会复仇。但他的刀,会有温度,有分寸。他会记得自己为何而战,他斩断的是罪恶,守护的是他身后之人。这样的刀,才值得我投资。”
神里绫人沉默了。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的,是那个总跟在他身后,叫他“绫人哥”的白发少年。是他将任务简报递上时,那双永远平静的眼睛。是他倒在血泊中,引爆自身时,那决绝的背影。
工具?棋子?
是的,绯影是终末番最完美的工具,是神里家最锋利的棋子。这是他从小就被灌输的宿命,也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但神里绫人也记得,在他父母双亡,独自支撑起整个神里家,夜夜无法安眠时,是那个少年,默默地为他泡上一杯热茶,然后守在门外,直到天明。
那不是工具,也不是棋子。
“宫司大人。”神里绫人再次睁开眼,眼中的冰冷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混杂着痛苦与决心的情绪。
“绯影……神谷哲也,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教他识字,教他剑术,教他如何隐藏自己,如何成为终末番的『眼睛』。我把他打造成了一把最锋利的刀,然后,亲手把他送进了最危险的黑暗里。”
他的声音很平稳,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压抑的力量。
“我告诉他,作为工具,不能有感情。可我却忘了告诉自己,执刀人,是会有感情的。”
“所以,您问我,是愤怒还是悲伤?”
神里绫人自嘲地笑了笑。
“都是。我愤怒于愚人众的卑劣,愤怒于叛徒的无耻,愤怒于我自己的无力。我也悲伤,悲伤于我失去了一个……无可替代的家人。”
“我的复仇,是为了社奉行的利益,是为了给终末番一个交代。更是为了……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这份坦诚,让八重神子眼中的玩味,终于褪去了一些。
她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这个总是戴着温和面具,将一切算计藏于心底的社奉行家主,此刻终于露出了他面具下的一丝真容。
“很好。”八重神子点了点头,“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更像一个『人』。既然如此,这笔交易,我原则上同意了。”
神里绫人并未露出喜色,他知道,这位宫司大人的话,永远都有后半句。
“但是。”八重神子话锋一转,“你的筹码,还不够。”
“宫司大人请讲。”
“你以为,愚人众在天守阁地下,大费周章地引爆祟神核心,只是为了开一扇什么『门』吗?你以为,他们的目标,只是你那个不成器的手下?”八重神子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一丝怜悯。
“神里绫人,你的格局,还是小了些。你只看到了棋盘上的厮杀,却没有看到,棋盘之外,那只执棋的手。”
她走到神樱树下,抬头望着那遮天蔽日的树冠。
“愚人众在稻妻布局数年,他们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也不是三奉行的内斗。他们的野心,远比你想象的要大。”
八重神子转过身,紫色的眼眸中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光。
“他们的最终目标,是高居天上的神明。是那位将军大人身体里,象征着七神权柄的……”
『神之心』。
最后三个字,她没有说出口,但神里绫人却读懂了她的口型。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神之心!愚人众的目标,竟然是雷电将军的神之心!这是对神明的亵渎,是对整个稻妻的宣战!
“现在,你还觉得,你的筹码够吗?”八重神子问道。
神里绫人花了很长时间,才平复下内心的波澜。他对着八重神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是我短视了。请宫司大人指点迷津。”
“指点谈不上。”八重神子摆了摆手,“我只是,给你提供一个新的交易方案。”
“我接受你的筹码,终末番的力量,以及你所知道的关于愚人众的一切。作为回报,我不仅会给你那把『刀』,我还会给你一个,能让你真正触及到这场阴谋核心的机会。”
“我需要你,动用终末番全部的情报网络,去查一件事。一件发生在五百年前的旧事。”
“五百年前?”神里绫人有些不解。
“没错。”八重神子的目光变得悠远,“五百年前,前代雷神『真』,在八酝岛斩杀了魔神奥罗巴斯。那一战,惊天动地,奥罗巴斯的怨念化为了祟神,至今仍在侵蚀着那片土地。”
“但很少有人知道,在那一战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遗落了。一件……本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它被奥罗巴斯的骸骨与怨念所掩盖,沉睡了数百年。”
“愚人众在八酝岛和海只岛的活动,远比你想象的要频繁。我怀疑,他们寻找的,就是那件遗落之物。他们想要打开的『门』,或许也与此物有关。”
八重神子看着神里绫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要你,查清楚那是什么。并且,在愚人众之前,把它拿到手。”
神里绫人瞬间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任务,更是八重神子对他的考验。如果他能完成,他将真正获得这位鸣神大社宫司的信任,成为她棋盘上,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这也是他复仇计划的关键。只有挖出愚人众最深层的秘密,他才能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我明白了。”神里绫人没有丝毫犹豫,他抬起头,眼神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与沉静,“这个任务,社奉行接下了。请宫司大人静候佳音。”
“很好。”八重神子满意地笑了,“去吧。九条家的那只小乌鸦,应该也快坐不住了。你需要她来帮你稳住稻妻城的局面。至于怎么说服她,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多谢宫司大人。”
神里绫人再次行了一礼,随后转身,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沿着石阶,一步步地离开了。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那份笼罩在他身上的寒意,却化作了更为内敛的锋芒。
看着他远去,八重神子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收敛。
她独自一人,走到巨大的神樱树根部,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粗糙而温和的树干。
这里,是她与『真』一同种下的树。这里,也连接着影的『一心净土』。
她的目光,穿过重重空间,投向了远处天守阁的方向。
“影,你看到了吗?”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风能听见。
“为了把你从那个坚硬的壳子里拉出来,我可是把所有能动的人,都卷进来了啊……”
“社奉行的小狐狸,天领奉行的小乌鸦,海只岛的现人神巫女……很快,整个稻妻都会因为你的『永恒』而动荡起来。”
“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期待,有担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寂寞。
风吹过,满树樱花,簌簌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