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箫使团的车队自官道尽头蜿蜒而来。
初时只是尘烟中模糊的黑点,转瞬便如一条移动的黑色长龙。
浩浩荡荡碾过青石板路,车辕滚动的“吱呀”声连带着马蹄踏地的“嗒嗒”声交织在一起,震得空气都似在微微震颤。
最前的是几辆高大战车,车轮裹着厚铁,碾过路面时溅起细小石子。
车厢用黑铁与硬木打造,表面雕刻着草原特有的狼头纹。
狼眼处镶嵌的铜钉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战车后跟着十来辆乌木马车,车厢两侧挂着西箫部落的图腾——赤焰雄鹰旗。
风一吹,旗帜猎猎作响,鹰爪处的金线绣纹格外醒目。
再往后,是数十名骑兵,他们身着鞣制的兽皮甲。
甲胄边缘磨出了毛边,却更显剽悍,腰间的草原弯刀刀鞘上缠着红绸。
随着马匹的起伏轻轻晃动,整支队伍透着一股来自草原的粗粝与威严。
车队缓缓停在大武京都城南门门口。
前段时日被轰毁的城门还在修复。
不过只是几队工匠搭着木架,用黄泥填补墙砖缝隙。
见使团到来,工匠们下意识停下手中活计,偷偷抬眼打量,又飞快低下头去。
鸿胪寺寺卿郗大人站在最前面,他身着藏青色官袍,领口绣着精致祥云纹。
许是站得久了,袍摆沾了些尘土,却丝毫不影响其姿态。
背脊挺得笔直,像根绷紧的竹竿,脑袋微微扬起。
目光越过人群,死死盯着使团来的方向。
直到那面赤焰雄鹰旗清晰映入眼帘,他脸上的严肃瞬间褪去。
眼角眉梢都堆起笑,原本挺直的腰杆悄悄弯了些。
脚步轻快地往前迎,走得急了,官帽都跟着微微晃动。
郗大人身后跟着十来个鸿胪寺官员,有主事,有员外郎。
一个个穿着品级不等的官袍,见上司动了,也连忙跟上。
有人还悄悄理了理褶皱的衣摆,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
唯有两个少年站在人群末尾,没跟着上前。
左边那个少年穿的紫色龙纹衣袍有些显旧,领口处的金线都磨得发暗。
可他站姿挺拔,双手背在身后,下颌微抬。
明明只是个少年,却透着一股不容轻视的沉稳。
眼神扫过使团时,没有丝毫谄媚,只有几分平静的审视。
右边那个少年则截然不同,他的紫色龙纹衣袍崭新发亮。
领口还镶着一圈雪白的狐裘,可偏偏用一块玄色黑布蒙住了眼睛。
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周围的动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脚步没动。
却悄悄往旁边挪了半寸,与上前的官员群体拉开了更明显的距离。
使团那边,最前面的四个统领没动。
他们骑着清一色的乌骓马,马匹高大健壮,马鬃被梳成辫子。
系着红色绳结,马蹄踏在地上,稳稳当当,没有丝毫躁动。
四个统领都穿着黑色皮甲,甲片上泛着冷光,腰间的草原弯刀斜挎着。
刀柄是用兽骨做的,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刀鞘擦得光亮。
左边第一个统领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目光扫过郗大人时,像在看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眼神里满是不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第二个统领微微低头,用草原话跟身边人说了句什么。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说完后,依旧保持着严肃的表情。
目光落在城门方向,仿佛郗大人的迎接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第三个统领则更直接,他干脆侧过身,伸手拍了拍马脖子,动作粗鲁。
眼神扫过鸿胪寺官员时,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那笑容里满是“你们这些文官也配来迎我们”的意味。
第四个统领最沉默,他只是直挺挺地坐在马背上,紧紧守着中间那辆乌木马车。
四个统领没有一个下马,就那么高高地骑在马背上,低头看着迎上来的郗大人。
那姿态,像是在俯视脚下的蝼蚁。
郗大人却好像见怪不怪,脸上的笑容不仅没淡。
反而更浓了些,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他止步于马腹三尺外,微躬身、袖拢双手,声虽洪亮却透着刻意的谦卑:
“欢迎来自草原的西箫贵客们,一路辛苦!”
“本官已在城门处等候多时,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各位盼来了。”
“一路风尘仆仆,快随本官入城,驿馆早已备好热茶与膳食,定要为各位接风洗尘!”
他说这话时,眼睛微微眯着,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讨好,仿佛刚才那四个统领的轻视根本没落在他眼里。
可那四个草原统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整个使团的前队都静得可怕。
郗大人脸上的笑容未变,依旧躬着身,耐心地站在原地。
他知道,这些统领在等马车里那位的命令,没得到指令,他们绝不会动一步。
而此刻,使团最中间那辆乌木马车里。
车厢内壁铺着厚厚的羊毛毯,毯面上绣着雄鹰图案。
角落里放着一个铜制的熏炉,里面燃着淡淡的檀香。
烟气袅袅,却驱不散车厢里的沉闷。
契荡公主坐在铺着狐裘垫子的座椅上。
可她此刻思绪万千,前几日那大武道长的话,始终忘不掉。
“本有成凤之姿,可若过于算计误入歧途,自甘堕落,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她本就精通八国语言,对大武的文化也略有了解。
在这路上,这几句话已经理解透彻。
可她心有不甘!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倔强。
嘴唇紧紧抿着,心里的念头像翻涌的潮水,怎么都压不住:
本公主凭什么要去大武当那所谓的凤凰?
在草原上,她能骑最快的马,能射最准的箭,能带领部落的勇士们打猎。
做一只自由翱翔的雄鹰,难道不香吗?
她的父汗只有她和弟弟两个孩子,弟弟却是个十足的草包。
——每日只知道喝酒玩乐,连草原的基本骑射都学不好。
这样的人,凭什么能继承王位?
而她,从小跟着父汗征战,熟悉部落的每一寸土地,了解每个氏族的情况。
论能力,论威望,她哪里比不上弟弟?
可就因为她是女子,父汗就宁愿把王位传给草包弟弟,也不肯给她。
甚至要让她来大武联姻,用她的婚姻,换取西箫与大武的和平!
想到这里,契荡公主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一丝刺痛传来,却让她的思绪更清晰了些。
她微微咬着下唇,眼神里的倔强中多了几分不甘与愤怒。
车厢里的檀香似乎更浓了,可她却觉得胸口堵得慌。
那些念头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真的要接受这样的命运吗?
真的要离开草原,去大武做一只凤凰吗?
车厢外,依旧静得可怕。
郗大人躬着的背似乎更弯了些,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他却不敢抬手擦。
那四个统领依旧骑在马背上,目光冰冷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那个身穿旧袍一直未动的少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皱眉。
终于,车厢里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响动——是契荡公主抬手,轻轻敲了敲车厢壁。
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命令,四个统领原本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了些。
为首的统领率先勒转马头,对着身后的使团喊了一句草原话,声音洪亮:
“公主有令,入城!”
话音落下,使团的队伍终于动了。
四个统领骑着马,缓缓向前,郗大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真切起来。
连忙侧身,做出“请”的手势,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
“贵客请,快随本官入城!”
他躬着身,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使团的方向。
目光扫过那四个统领依旧冷漠的脸庞。
引着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京都城内走去。
马车里,契荡公主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她缓缓松开了攥紧的手,掌心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指印。
她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想起那无能的草包弟弟,不再迟疑,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