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墨迹泛着幽蓝微光,谢昭宁凝视着那四个字——“宗庙图引”,仿佛有细流自纸面渗出,顺着指腹蜿蜒而上,直抵心口。她并未收回手,反而将掌心轻轻覆住密信,闭目一瞬。琴匣在案上轻颤,古琴的弦似被无形之风拨动,发出一声极低的嗡鸣。
她睁眼,抬手掀开琴匣盖子,将密信叠成寸许小块,置于夹层之中。琴木温润,却在此刻微微发烫,像是回应某种沉睡已久的召唤。她取琴而出,置于案前,指尖抚过七弦,动作轻缓如拂尘。
萧景珩立于窗侧,目光落在她身上,未语。方才一路归府,他始终沉默,袖中手指曾数次收紧,又松开。此刻见她取出古琴,眉梢微动:“还要查?”
“不是查。”她低声道,“是听。”
他略一挑眉。
谢昭宁没有解释,只将右手虚悬于弦上,气息下沉,轻拨第一音。《心音谱》首式“听澜引”悄然奏响。音波如涟漪扩散,不张扬,不刺耳,却让室内空气骤然凝滞。烛火摇曳了一下,光影在墙上拉长,像一道无声的裂痕。
萧景珩身形未动,但呼吸微顿。那一瞬,他仿佛看见边关雪夜,战旗残破,父亲倒在血泊中,手中仍握着那道未曾拆封的圣旨。记忆如刀,猝然切入。他眸光一沉,下意识攥紧了袖口。
谢昭宁闭目,神识随音律沉入。她“看”不见画面,却“听”得见情绪——那是深埋于骨血中的悲恸,层层叠叠,压着怒火与不甘,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却不外泄。她指尖微颤,几乎失序。这痛太重,重得让她几乎无法承接。
她强稳心神,改弦更张,转奏“归心调”。旋律由探察转为安抚,如月照寒江,静水流深。音波反向流转,携着她的清明之意,缓缓渗入对方心绪。
萧景珩肩背悄然松弛。那股突如其来的窒息感退去,胸口却仍闷痛。他望着她低垂的侧脸,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指尖因用力按弦而泛白。他忽然明白她在做什么。
“你……听见了什么?”他开口,声音低哑,不再掩饰。
谢昭宁未睁眼,只轻道:“我听见一个少年,在雪地里跪了很久。他抱着断剑,看着亲人尸首,一句话也没说。可他的心,已经喊了一万遍‘为什么’。”
萧景珩瞳孔微缩。
她继续道:“我也听见朝堂之上,万人唾骂,圣旨如铁,将忠良之门钉死在耻辱柱上。那些话,你从未反驳,却一字一句,刻进了骨头里。”
室内寂静如渊。
良久,他才缓缓走近一步,站在琴旁,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所以,你现在知道了?知道我为何从不言恨,却又从未放下?”
她终于睁眼,眸光清澈,映着烛火,也映着他。“我知道你藏得很深。笑是假的,懒散是假的,连偶尔流露的温柔,也是试探。可你的痛是真的,你的忍,也是真的。”
他不语,只是静静看着她。
“这琴音,能识人心虚实。”她指尖轻抚过琴弦,声音很轻,“但我不会用它去揭你的伤疤,也不会拿它作利刃伤人。我只想知道,谁是真心护我,谁在步步算计。而你……”她顿了顿,“若你愿意让我听,那便是信任。”
萧景珩沉默许久,忽然伸手,指尖轻轻落在琴面上。他的动作极轻,像是怕惊扰什么。琴弦微震,余音缭绕。
“若真如此……”他低声道,“那你可知,我现在想的是什么?”
她摇头。
他嘴角极轻微地扬起,那一瞬,竟无讥诮,无防备,唯有近乎坦然的疲惫与释然。“我想的是——终于有人,能看见我藏在笑容背后的刀。”
谢昭宁心头一震。
她没有说话,只将左手覆上琴弦,再度轻拨。这一次,不再是探测,而是回应。音律流转,如溪水汇入江河,温柔而坚定。她以琴声告诉他:我看见了你,也接住了你不敢示人的重量。
萧景珩垂眸看着她的手,看着那双因常年抚琴而生薄茧的指尖,在弦上轻移。他曾以为此生只会与剑为伴,血洗仇怨便是尽头。可此刻,竟有一丝暖意自心底升起,微弱,却真实。
他忽然想起昨夜她说的话:“我不是孤女,我是执钥之人。”
如今,她不仅执钥,还能听心。
他缓缓抬起手,本欲收回,却在半途停住,转而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温度透过肌肤传来,干燥而有力。
谢昭宁指尖一顿,琴音微滞,却没有抽离。
“你不怕吗?”他问,“窥探他人内心,稍有不慎,便会被反噬。你刚才所触的,是我最不愿回首的夜。若你承受不住,会疯,会痛不欲生。”
“我怕。”她坦然承认,“可我也知道,有些真相,必须有人听见。若我不听,谁来替你记住那场雪?谁来证明,萧家满门忠烈,不该蒙冤?”
他喉结微动,眼中戾气未散,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坚冰裂开一道缝,透进光来。
“下次……”他低声道,“若再试,提前告诉我。”
她轻轻点头。
他这才松开手,退后半步,却仍立于琴侧,未曾离去。夜风穿棂,吹动帷帘一角,烛影在两人之间晃动,映出交叠的身影。
谢昭宁深吸一口气,重新凝神。她决定再进一步。指尖轻移,奏起《心音谱》第三式“溯影律”。此律专为追溯深层记忆而设,需施术者与受术者皆心绪稳定,稍有波动,便可能引发反噬。
琴音渐深,如雾弥漫。
萧景珩眉头微蹙,似有所感。他没有阻止,只是站得更稳,双手垂于身侧,任由那音波渗入心神。
谢昭宁闭目,神识再度沉入。这一次,她不再被动接收,而是主动追寻。她顺着那股悲恸之源,逆流而上,试图触及更深的记忆碎片。
忽然,她“听”到一声极轻的哭泣——不是成年男子的压抑低吼,而是一个孩子的啜泣。雪仍在下,屋内火盆熄灭,一个小男孩蜷缩在角落,怀里抱着一块染血的玉佩。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宫中侍卫,正在搜查幸存者。
她心头剧震。那是十二岁的他,在家族覆灭当夜,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琴弦猛地一颤,发出刺耳的杂音。
萧景珩呼吸一滞,额角青筋微跳。他终于抬手,轻轻按住琴面,止住余音。
“够了。”他说,声音低沉,却不再冰冷。
谢昭宁睁开眼,脸色微白,指尖微微发抖。她知道自己越界了。
“你看到了?”他问。
她点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哭。”他望着她,目光复杂,“从那以后,我告诉自己,眼泪换不来公道,只有刀能。”
她没有劝慰,只将手轻轻放在琴上,低声说:“可你记得那个孩子。你一直记得。”
他久久未语。
然后,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擦过她眼角——那里不知何时沁出一滴泪,无声滑落。
“你替我哭了。”他说。
她没有躲,只轻轻闭眼,任那温度停留一瞬。
再睁眼时,她已恢复平静。收琴入匣,动作稳健。她知道,今日之举,不只是验证了《心音谱》之力,更是与他之间,建立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联结——无需言语,亦能相知。
萧景珩站在原地,看着她整理琴具,忽然道:“明日,我要去查王府旧址地基图。”
她抬头看他。
“你不必随行。”他说,“此事危险,且……”他顿了顿,“我不想你再碰那样的痛。”
她却笑了笑,起身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可若你不让我听,谁来提醒你,什么时候该停下来?”
他凝视她片刻,终是低笑一声,伸手将她耳畔一缕碎发别至耳后。动作轻柔,前所未有。
“那就……别离我太远。”
夜风忽起,吹灭一盏烛。室内光影晃动,琴匣合拢,最后一丝蓝光在夹层中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