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羽山雀掠过帐帘的瞬间,谢昭宁指尖一颤,琴弦轻鸣。她未追那鸟影,只将手覆在琴囊上,掌心贴着玉佩的纹路,感受那一缕温热缓缓退去。
她闭了闭眼,指腹抚过七弦,无声拨动《静心曲》的第一个音阶。气息从丹田升起,穿过喉间,落于指尖。杂念如尘落地,心湖渐平。
父亲说活下去——她睁开眼,眸光清亮。那就活出个样子来。
帐外传来脚步声,轻而急促。青霜掀帘而入,脸色发白:“小姐,军中都在传……说您是前朝余孽,带祸军心!有人听见昨夜您与王爷密谈,说什么‘血脉’‘秘钥’,如今全营都知道了。”
谢昭宁眉梢微动,却未起身。她抬手整了整袖口银铃,声音极淡:“所以,他们怕了。”
“可将士们已经开始议论,副将那边也派人来问您身份来历……”
“让他们议。”她缓缓站起,抱起琴匣,“既有人怕我,说明我已逼近真相。谣言止于智者,但若无人识破其源,便成刀刃。”
她步出营帐,天光初透,校场已有士兵列队操练。她不避人,径直走向场边石台,将琴置于其上,指尖轻触弦面。
《察心曲》悄然响起。
音波如水纹扩散,无形无质,却在触及人群时激起细微涟漪。一名老兵动作微顿,眼神茫然;两个年轻士兵交换目光,嘴角含笑,心中并无恶意,只是好奇。可当琴音扫过东侧营列时,三人同时呼吸紊乱,心跳加速——其中一人额角沁汗,目光躲闪,心头浮起“银子”二字。
谢昭宁眸光一凝。
不是自发流言,是有人买通底层散播。
她收手停琴,正欲转身,忽闻马蹄声疾驰而来。数名副将策马奔至中军帐前,神色凝重。一名文官模样的参军高声道:“此等身份疑云关乎军心稳固,请镇北王即刻查证谢氏女子来历,若确系前朝遗脉,当上报朝廷处置!”
话音未落,玄色披风卷地而至。
萧景珩大步而来,玄冥剑未出鞘,却压得全场鸦雀无声。他目不斜视,直入中军帐,众将紧随其后。
谢昭宁立于帐外,听见帐内争执声起。
“镇北王,此事非同小可!若她真是前朝血脉,岂能容其随军参议?”
“昨夜山谷之战,若非她琴音预警机关,全军早已覆没。”萧景珩声音冷沉,“她的职责由本王亲授,她的能力经实战验证。质疑她,便是质疑本王统军之权。”
“可军心浮动,若不澄清……”
“澄清?”萧景珩冷笑一声,“你们要的不是真相,是借口。谁第一个传出‘前朝余孽’四字?查到了吗?还是你们之中,有人巴不得她被逐出军营?”
帐内一片死寂。
片刻后,他走出帐外,目光落在谢昭宁身上。他未说话,只朝她走近几步,然后转身,背对着她,面向诸将。
“本王在此宣告:谢昭宁为随军参议,职司音律谋略,军令文书皆可参阅。她所奏之音,等同军令。若有违抗,以抗命论处。”
众人面面相觑。
他忽然拔剑出鞘,剑尖直刺地面,发出铿然巨响。
“再有传谣者——”他一字一顿,“视同叛军,当场斩首。”
寒光映照下,无人敢抬头。
副将低头抱拳:“属下遵令。”
萧景珩收剑入鞘,转身看向谢昭宁。她静静站着,琴匣在手,神情平静,唯有眼底闪过一丝波动。
他低声道:“还站得住吗?”
她点头:“站得稳。”
他未再多言,只轻轻拂过她肩头一缕碎发,转身离去。
夜幕降临,军营归于寂静。
谢昭宁独坐帐中,烛火摇曳。她将琴置于膝上,指尖轻拨,再度奏响《察心曲》的余韵,回溯白日感知的情绪痕迹。
她闭目细辨,逐一过滤士兵心绪。终于,那道异常再次浮现——那个心跳紊乱、满心惧意的年轻士兵。他并非憎恨她,而是害怕被人发现收了银子,更怕说出幕后之人会遭报复。
她睁眼,眸光清冷:“果然是买通的。”
帐帘忽被掀开。
萧景珩走了进来,卸了铠甲,只着玄色常服。他看了她一眼,低声问:“查到了?”
她点头:“不是自发流言。有人用银钱买通底层士兵,在训练间隙散布话语。那人收钱时心生恐惧,以为东窗事发,情绪暴露。”
“查账册。”他坐下,“明日我会调取近三日军饷出入记录,看是否有异常支取。”
她望着他:“王爷为何如此维护我?若我只是个普通女子,您也会为一句谣言拔剑震慑全军吗?”
他沉默片刻。
烛光映着他右眼角那道淡疤,轮廓柔和了几分。
“因为你值得被护着。”他说。
她怔住。
他继续道:“你能在千军万马前稳住心神,能在生死关头喊出陷阱所在,能用一首琴曲让疲惫之师重振士气。你不是依附谁而存在的人。你是谢昭宁。”
她垂眸,指尖无意识抚过琴弦。
“可我现在知道了自己是谁。”她声音很轻,“我是谢明渊的女儿,是那个被藏在衣柜里的孩子。他们杀了我父母,毁了我家,现在又想用谣言抹黑我,让我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那就让他们看看。”他看着她,“你能走多远。”
她抬眼望向他。
他没有笑,也没有刻意安慰,只是那样看着她,像一座山,不动,却撑得起风雨。
她忽然觉得胸口那股压抑已久的痛,松了些。
不是消失了,而是有了重量可以托付。
她伸手摸向琴囊,玉佩安静躺着,不再发烫。但她知道,它还在回应她,也在提醒她——还有更多记忆,更深的真相,等着她去揭开。
“明日。”她说,“我去查那些收钱的士兵。”
“太危险。”他皱眉。
“我不去见他们,只需靠近营帐,弹一段《察心曲》,就能感知情绪波动。若能找到指使者的心绪痕迹,便能顺藤摸根。”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终是点头:“我陪你去。”
“不必。”她摇头,“你需掌控全局。我自有分寸。”
他没再坚持,只道:“若有异动,立刻发信号。”
她应下。
他起身欲走,忽又停下,回头看着她:“你今天,没碰一口饭。”
她一愣。
他眉头微锁:“别把自己逼得太狠。”
她想说没事,可话到嘴边,却成了:“等我把这事查清,再好好吃一顿。”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笑非笑,终是转身掀帘而出。
帐内只剩她一人。
她将琴轻轻放回匣中,吹熄烛火。
黑暗里,她坐着不动,听着远处巡哨的脚步声,一息一息,规律而坚定。
然后,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拨。
无声的《激昂曲》前奏,在心底响起。
她不会退。
也不会怕。
她要让那些躲在暗处的人知道——
谢昭宁活着,而且,正在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