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微微稽首，神色未变。
“是。”
一个字。
清淡，平静，却又无比肯定。
这番直率，没有半分臣子的惶恐，也没有说客的迂回。
太上皇眼中的锐利，化开了一丝玩味。
他执掌天下数十年，见过太多巧舌如簧的臣子，也见过太多野心勃勃的权贵。
他们想要什么，总会用千百句话来包裹，用无数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饰。
像这般直接的，还是头一回见。
“哦？”
太上皇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慵懒的兴味。
“你一个方外之人，也要插手朝廷重臣的调任？”
这已是“干政”之嫌了。
陈玄却仿佛没听出其中的凶险。
“贫道不问朝堂事。”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身旁身形微绷的林黛玉。
“只想让他们父女团聚。”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坦坦荡荡，仿佛他所求的，并非一桩足以搅动朝局的官员调动，而只是一件孩童过家家般的小事。
太上皇活了这大半辈子，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噎着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着紫金道袍的青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预想过无数种回答。
或是陈述林如海的功绩，或是分析江南盐政的利弊，或是隐晦地提及某些政治交换。
却唯独没料到，是这样一个纯粹到近乎荒唐的理由。
园子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连远处侍卫按着刀柄的手，似乎都放松了些许。
太上皇终于从那股错愕中回过神来，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要想团聚，何不去江南。”
他将问题抛了回去。
林黛玉心头一紧。
她下意识地看向陈玄，生怕他被问住。
陈玄却连一丝迟疑都没有。
“师父他老人家，已将教导师妹修行的重任，托付给贫道。”
“贫道须在京中清修，去不了江南。”
“所以，只能是林大人回京。”
这番话说得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笃定。
那逻辑，霸道得近乎无理。
因为我要教她，我不能走，所以她爹必须回来。
这叫什么道理？
“放肆！”
一声低喝，并非出自太上皇之口，而是来自他身后一名侍立许久的老太监。
那太监脸色煞白，显然是被陈玄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吓破了胆。
然而，太上皇只是摆了摆手。
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起初有些沉闷，而后越来越大，胸膛起伏，连带着花白的胡须都在颤抖。
他当了几十年皇帝，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等趣事。
拿朝廷大员的调动，当成自家后院的安排。
这道士，不是疯子，就是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
他差点就要下令，将这个胡作非为的道士叉出去。
可转念一想，这死水一般的生活里，难得有这么一桩乐事，就当是寻个乐子吧。
他勉强平复了笑意，重新看向陈玄，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
“你一句话，就想将皇帝钦点的巡盐御史调回京中，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陈玄神色依旧。
“贫道的话，自然不行。”
“不过，太上皇陛下一句话，便可以。”
他把皮球又踢了回来。
太上皇眼中的兴味更浓了。
“哦？”
“那你倒是说说，你打算如何，能让朕心甘情愿地为你发这个话？”
这才是真正的戏肉。
林黛玉的呼吸都停了。
她看到，陈玄并没有回答。
他只是平静地抬起手，伸进了宽大的袖袍之中。
这个动作，让周围的气氛瞬间一变。
不远处的几名侍卫，几乎是同时向前踏了半步，手已经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刀柄，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定着陈玄。
园中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陈玄却毫不在意。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从袖中取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紫檀木盒子，不过巴掌大小，周身光润，没有任何雕饰，只在阳光下泛着一层沉静的暗光。
一名侍卫快步上前，没有直接从陈玄手中接过，而是先行了一礼，才双手捧过那木盒。
他先是仔细检查了盒子本身，又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确认无虞后，才转身呈给太上皇。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太上皇的目光，落在那只小小的木盒上。
他没有立刻打开。
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盒身温润的触感。
他这一生，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没见过？
可不知为何，这个朴实无华的盒子，却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期待。
他抬眼，看了一眼陈玄。
对方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献上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宝物，而是一盒寻常的点心。
太上皇终于缓缓打开了盒盖。
“咔哒”一声轻响。
没有金光四射，没有异象纷呈。
只有一缕极淡、却又无比清晰的香气，从盒中袅袅升起。
那香气，不似龙涎，不似沉水，更不是宫中任何一种熏香。
它清冽而甘醇，吸入鼻腔的瞬间，仿佛有一股清泉，从天灵盖灌下，洗涤着五脏六腑。
太上皇只觉这些年因年老而时常昏沉的头脑，骤然一清。
连带着浑身那股子挥之不去的疲乏感，都消散了不少。
他的呼吸，不自觉地放缓、加深。
他将目光投向盒内。
只见丝绒内衬上，静静地躺着一枚丹药。
龙眼大小，通体莹白，表面似乎有淡淡的云纹在缓缓流转，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柔和毫光。
仅是看着，便觉心神宁静。
太上皇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身为帝王，为了追求长生，这些年不知见过多少方士，服用过多少所谓的“仙丹”。
那些丹药，无一不是色泽诡异，气味刺鼻，服下后更是腹中如火烧，后患无穷。
与眼前这枚相比，简直就是污泥与美玉的区别。
他活了这么大年纪，第一次见到，真正配得上“仙丹”二字的物事。
园中那种慵懒寻乐子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安静。
太上皇缓缓抬起头，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再无半分玩笑之意，只剩下一种灼人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