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时疫，并未因都城的权力倾轧而有丝毫减缓，反而如同失控的野火，愈演愈烈。官府仓促设立的隔离区形同虚设，药材奇缺，尸骸时有堆积，哀鸿遍野的消息即便经过层层封锁，依旧如同带着血腥气的寒风，一阵阵吹入安阳城中，刺痛着每个人的神经。
凌尘每日埋首于案牍与情报之中，身体疲惫不堪，心神却无时无刻不被城外的惨状所煎熬。他是医者，“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这八个字，是刻入他骨血的信条。听着那些经由暗线传递回来的、更为具体和残酷的疫情描述，想象着那些在绝望中挣扎的百姓，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与愧疚。
案头的情报再重要，朝堂的争斗再凶险，与眼前这场吞噬无数性命的天灾相比，似乎都隔了一层。他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负绝世医术，却困在这方寸之地，与那些阴谋算计为伍，而对城外真正的生死苦难袖手旁观。
这种内心的撕扯与负罪感与日俱增，几乎要将他逼疯。
幸而，鹫儿的出现和迅速成长，极大地缓解了他在情报处理方面的压力。经过几日的观察与试探，凌尘惊喜甚至带点震撼地发现，鹫儿在这方面展现出了远超他预期的天赋和能力。那些错综复杂的信息、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的阴谋算计，鹫儿往往能一眼看穿关键，做出精准的判断和合理的部署。他冷静、果断，甚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辣，仿佛天生就该周旋于这些暗影之中。
看着鹫儿越来越得心应手，甚至开始能提出一些颇具建设性的意见，凌尘心中那个压抑已久的念头，再次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他必须去疫区！
一方面，是医者仁心的强烈驱使，他无法再安心待在后方。每多耽搁一日，便可能有成百上千的人因得不到及时救治而丧命。另一方面，都城这潭水越来越浑，漩涡越来越猛，任辛留下的网络虽然由鹫儿接手了大半，但自己依然是核心决策者，时刻处于风险中心。或许，借此机会暂时离开风暴眼，既能救人，也能暂避锋芒，不失为一个权宜之计。
几经思量，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一日晚间，鹫儿照例前来，汇报完当日几条重要的情报分析后，正准备离开。凌尘叫住了他。
“鹫儿，”凌尘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而坚定，“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鹫儿停下脚步，转过身，有些疑惑地看着神色异常的凌尘。
“城外的疫情……不能再拖了。我思前想后，决定明日便动身，前往疫区。”凌尘看着鹫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鹫儿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盯着凌尘。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破音，“你去疫区？！你知不知道那里现在是什么情况？十室九空！尸横遍野！官府的人都躲得远远的！你去了能做什么？你就算医术通天，一个人又能救得了几个人？！那根本就是送死！”
他的反应极其激烈，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充满了震惊、愤怒和……恐惧。
凌尘试图解释：“鹫儿，你听我说，我并非毫无准备。我配制了一些可能有效的方剂，也知道一些防治的法子。我是医者，我不能……”
“医者？！”鹫儿猛地打断他，情绪彻底失控，他一步踏前，眼睛因为激动而布满血丝，几乎是低吼出来，“你现在不仅仅是医者！你手里握着任大人留下的东西！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吗？！你一旦离开都城，离开这医馆的掩护，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那些恨不得把我们撕碎的人，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一样扑上来！你不仅救不了人，你会把你自己，把你我，把师父苦心经营的一切全都搭进去！”
他气得浑身微微发抖，指着桌案上那些情报：“你看看这些！朝堂上一天一个样，陛下的心思谁也猜不透！我这点刚刚站稳的脚跟，脆弱得不堪一击！你走了，这边怎么办？这些消息谁来最终决断？一旦出错，就是万劫不复！你所谓的医者仁心，就是要用所有人的性命去冒险吗？！”
鹫儿的质问如同冰雹，狠狠砸在凌尘心上。他知道鹫儿说的有道理，其中的风险他何尝不知。但他心中的那份负罪感和冲动，却也同样强烈。
“鹫儿，事情或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糟……”凌尘还想尽力说服他，“我会小心隐匿行踪，这边的事务，你如今已能处理大半，若有紧急……”
“我不能！”鹫儿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眼神冰冷而失望，甚至还带着一丝被背叛的痛楚，“我没有师父那样的本事！我做不到！你若是执意要去，那就去吧！”
他猛地后退一步，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仿佛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陌生人。最后，他狠狠地瞪了凌尘一眼，扔下一句：
“你简直……不可理喻！”
说完，他猛地转身，一把拉开房门，冲了出去，重重地将门摔上！
那声巨响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震得整个医馆都仿佛颤了一颤，也彻底震碎了凌尘心中最后的侥幸。
接下来的两日，鹫儿再也没有出现。
他失踪了。
没有再来医馆，也没有回他自己的府邸。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所有的压力和责任，瞬间又全部回到了凌尘一个人的肩上。而且，因为鹫儿的突然离去，许多原本由他接手的事务出现了断档和混乱，一些需要鹫儿那边配合的环节也彻底停滞。
凌尘顿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手忙脚乱之中。他既要应对雪花般飞来的情报，努力维持网络的运转，又要担心鹫儿的安危，四处派人暗中寻访（却不敢大张旗鼓），同时，城外疫情的惨状和内心的呼唤依旧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心力交瘁之下，他本就透支的身体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食欲彻底没了，睡眠更是成了奢望，有时写着写着指令，眼前便会一阵发黑，需要扶着桌子才能站稳。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虚弱下去，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窝深陷，整个人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医馆内弥漫着一种绝望而疲惫的气息。凌尘独自守在灯下，守着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和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感觉自己就像狂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可能被彻底吞噬。
而鹫儿，究竟去了哪里？他是否安全？巨大的担忧和无法排解的压力，几乎要将凌尘彻底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