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轻鸿的离去,如同摘除了萧彻眼中最后一根细微的、却始终存在的肉刺。那抹月白身影的消失,不仅带走了潜在的、令他心生不悦的凝视,更以一种体面而决绝的方式,确认并巩固了他对沈清弦独一无二的占有。这份认知,如同最醇厚的美酒,让这位素来威严肃穆的帝王,连日来眉宇间都染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愉悦与松弛,连带着处理朝政时,那紧抿的唇角都似乎柔和了些许。
而这种愉悦,最直接、最毫无保留的体现,便落在了沈清弦身上。
几乎到了有求必应、无所不应的地步。
这日,沈清弦不过是午后小憩醒来,望着窗外一株叶子已落尽大半的西府海棠,随口对正在为她绾发的锦书叹了一句:“这海棠开时绚烂,败时却也凄清,若是能有些四季常青的草木点缀其间,想必冬日里也能多些生机。”
不过是一句随口的感慨,如同水面蜻蜓点过,连她自己都未曾放在心上。
然而,不过两个时辰后,尚宫局的总管太监便亲自领着数十名花匠宫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长春宫外。一株株精心挑选、形态各异的松柏、冬青、南天竹被小心翼翼地移植入院中,甚至还有几盆已然结了花苞、显然是耗费巨资在暖房中培育的茶梅与玉兰。不过半日功夫,原本因深秋而略显萧瑟的长春宫庭院,竟变得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仿佛春天提前降临。
沈清弦站在殿门口,看着眼前这番迅速而奢靡的景象,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她不过随口一言,他便如此大动干戈。这效率,这手笔,已远超“体贴”的范畴,近乎是……“烽火戏诸侯”般的荒唐了。
锦书和添香在一旁,又是惊讶又是欢喜。添香忍不住低声道:“娘娘,陛下待您真是……奴婢从未见过陛下对哪位主子如此上心过!”
沈清弦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升起一丝微妙的不安。这份宠爱,太盛,太满,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想起那夜系统冰冷的警告,想起这深宫中无数双或明或暗、盯着长春宫的眼睛。
“娘娘,”尚宫局总管太监谄媚地笑着上前禀报,“陛下吩咐了,若是这些草木不合娘娘心意,或是娘娘还想添置些什么,尽管开口,奴才立刻去办!”
沈清弦勉强笑了笑:“有劳公公,如此……甚好。”她还能说什么?难道要指责陛下过于兴师动众?
类似的事情,接踵而至。
她不过多看了两眼内府新送来的一匹流光溢彩的“霞影纱”,翌日,尚服局便送来了整整二十匹不同颜色的霞影纱,以及数十套用此纱裁制的新衣。
她不过在与赵王妃闲谈时,提及幼时在家乡曾吃过一种用桂花和糯米做的、带着特殊清甜气息的“软玉糕”,流露出些许怀念之情。不过隔了一日,御膳房便绞尽脑汁,根据她模糊的描述,复刻出了七八分相似的糕点,热气腾腾地送到了她面前。据说,为了找到最接近口感的糯米和桂花,内务府几乎将京城翻了个遍。
更甚者,那日萧彻来长春宫用晚膳,席间见她似乎对一道清炖鹿筋多动了一筷子,便淡淡地对高德胜吩咐:“这道菜,日后列为长春宫常例。” 全然不顾这鹿筋取材之难、耗费之巨。
这些点点滴滴,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密不透风的宠爱牢笼。宫中上下,从有品级的妃嫔到最底层的洒扫宫人,都已看得分明——这位长春宫贵妃,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已重到了可以无视宫规、罔顾常理的地步。这已不是简单的“盛宠”,这几乎是“独宠”,乃至……“纵宠”到了“昏聩”的边缘。
流言蜚语,如同暗夜里的藤蔓,在宫墙的阴影下悄然滋生、蔓延。
“听说了吗?陛下为了贵妃一句‘冬日萧瑟’,便挪用了原本要移植到太后慈宁宫的珍稀花木!”
“何止!尚服局如今最好的料子,都紧着长春宫先挑,连皇后……咳,连以往的旧例都顾不上了。”
“御膳房更是成了贵妃的小厨房,想吃什么,不管多难得,立刻就得做出来……”
“这……这简直是妖妃祸国的征兆啊!”有年老持重的嬷嬷在背地里忧心忡忡地叹息。
“嘘!慎言!你不要命了!”立刻有人惊恐地制止。
这些议论,虽然不敢传到明面上,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嫉妒、畏惧、以及一丝不祥预感的暗流,沈清弦却能清晰地感受到。
她并非不识好歹之人,萧彻这般毫无底线的纵容,确实让她在一瞬间有种被捧在云端、予取予求的眩晕感。但更多的,是一种如履薄冰的警惕。她太清楚“登高必跌重”的道理,这份超越了常规的荣宠,如同架在烈火上的巨鼎,看似稳固,实则危险万分。
这日,萧彻批完奏折,来到长春宫。殿内暖融如春,沈清弦正坐在窗下绣着一个香囊,见他进来,便要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萧彻快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很自然地在她身旁坐下,顺手拿起她绣了一半的香囊端详。那香囊用的是极名贵的缂丝料子,上面绣着繁复的并蒂莲纹样,针脚虽不算顶尖,却也细致。
“绣这个做什么?”他语气随意,带着一丝慵懒。
沈清弦放下针线,替他斟了杯热茶:“随手绣着玩罢了。陛下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萧彻接过茶盏,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带来一丝温热。他饮了口茶,目光落在她莹白如玉的侧脸上,唇角微扬:“户部上了折子,今秋各地赋税征收顺利,国库充盈。北境也传来消息,那几个不安分的部落,似乎也消停了些。”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她,“最重要的是,碍眼的人走了,朕心甚悦。”
他毫不掩饰楚轻鸿的离去带给他的快意。沈清弦心中微涩,垂下眼睫,轻声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当以国事为重,岂能因这等小事……”
“朕高兴,便是大事。”萧彻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他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动作亲昵自然,“你只需安心待在朕身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告诉朕便是。”
他的指尖温热,带着薄茧,触感清晰。沈清弦抬起眼,对上他深邃眼眸中那毫不掩饰的宠溺与占有,心中那点不安愈发强烈。她张了张嘴,想劝谏几句,想说如此厚赏恐惹非议,想说君王之爱当雨露均沾……但话到嘴边,看着他那副“朕乐意”的神情,又生生咽了回去。
她知道,此刻的任何“不识抬举”的言辞,都可能破坏这看似和谐的氛围,甚至可能引来他更大的、更不可预测的反应。他正在兴头上,如同一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只想倾其所有地给予,听不得半点扫兴的话。
“臣妾……谢陛下厚爱。”她最终只能低下头,轻声说道。
萧彻似乎对她的顺从很是满意,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清雅的香气,低笑道:“这才乖。”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但沈清弦靠在他胸前,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心中却无法平静。这份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宠爱,究竟是福是祸?
她想起楚轻鸿离去时那决然的背影,想起他赠予的那枚“护心丹”,想起系统那冰冷的警告……这一切,都像是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她看似繁花似锦的生活之下。
“陛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臣妾听闻,近日宫中似有些……关于长春宫用度的闲言碎语。”
萧彻闻言,嗤笑一声,语气带着不屑与冷厉:“闲言碎语?谁敢妄议?朕看他们是日子过得太清闲了!”他搂着她的手臂收紧,“朕赏赐自己的女人,何需看他人脸色?清弦,你记住,在这宫里,有朕在,你无需畏惧任何流言。”
他的维护,斩钉截铁,带着帝王独有的霸气。若在往常,沈清弦或许会感到安心。但此刻,她却只觉得那话语背后的纵容,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迟早会将她淹没。
“陛下……”她还欲再言。
“好了,”萧彻却再次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这些琐事不必放在心上。朕已命内务府着手修缮华清池旁的琉璃暖阁,待修缮好了,冬日里你可去那里赏雪,比闷在宫里有趣得多。”
又是新的、耗资不菲的工程。沈清弦到了嘴边的话,彻底咽了回去。她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徒劳。
她只能依偎在他怀中,扮演着一个受宠若惊、安然享受这一切的贵妃。但内心深处,那根名为警惕的弦,却越绷越紧。
帝心大悦,椒房独宠。
这看似极致的荣光与甜蜜之下,隐藏的,或许是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而她,已被这滔天的宠爱,推到了风口浪尖,再无退路。
她轻轻握紧了袖中那枚小小的、温润的暖玉瓶。
楚轻鸿走了,留给她的,不仅仅是一枚保命的丹药,更是一个清醒的警示。
这深宫的宴,从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散场。真正的波澜,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