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钢剑飞行得并不快,显然映照着苏凡那份既盼着能回去看看,又怕触景生情、勾起过往伤痛的矛盾心绪。
可即便剑速再迟缓,往日需耗时月余的归途,此刻不过半个时辰便已近在眼前,下方的山川地貌,也渐渐染上了熟悉的轮廓。
罗湾河依旧浑浊,蜿蜒着穿过山林,黑风林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而更远处,那个曾经炊烟袅袅的村庄,如今只剩下荒草一片,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到了。”
苏凡的声音带着一丝低沉,剑身缓缓降落,落在了村口。
脚踝刚沾到地面,便被半人高的茅草缠住。
风一吹过,草叶沙沙作响,像无数细碎的叹息,搅得人心头发闷。
“得清出条路来。”
苏凡拿过青钢剑,剑身嗡鸣着划破空气,却没有动用丝毫灵力。
他只是握着剑柄,用最笨拙的方式,一下下割着挡路的荒草。剑刃切开草茎的脆响,在寂静的废墟里格外清晰。
小虎子四人也纷纷拔出佩剑,学着苏凡的样子割草。
他们的动作还有些生涩,剑身在草叶间磕绊,偶尔会带起一串泥土。
那泥土里混着焦黑的木屑,是九年岁月也洗不掉的灼痕。
“慢着点。”
苏凡忽然开口,剑尖轻轻挑起一块嵌在草里的碎瓷片:“这是李婶家的青花碗,当年她总用这个给我们分麦芽糖。”
碎瓷片边缘已经磨得光滑,上面还留着半朵残缺的兰花。
狗蛋蹲下身,手指轻轻碰了碰瓷片,声音低得像耳语:“我记得……那天李婶把最后一块糖塞给了小柱子,自己嘴里说不饿……”
小柱子的肩膀猛地一颤,手里的剑“当啷”掉在地上。
他慌忙捡起来,指尖却在发抖,割草的动作也乱了分寸,剑刃险些劈在一块露出半截的青石上。
那是当年村口的碾盘,此刻被荒草吞了大半,只剩下长满青苔的石面,还能看出一圈圈碾粮的痕迹。
“小心点。”
石头伸手扶住他的胳膊,目光落在碾盘旁的一丛野菊上:“这是王大爷种的菊花开过的地方,他说等花开了,就酿菊花酒给我们喝。”
可王大爷没等到菊花开。
九年前他们逃难时,王大爷倒在碾盘边,手里还攥着一把没来得及挥动的锄头。
小虎子挥剑砍断一束爬满荆棘的藤蔓,露出后面半截土墙。
墙皮早就剥落,露出里面的黄土,上面却还能看到几道歪歪扭扭的刻痕......
是他们几个孩子小时候比身高刻下的,最高的那道是苏凡的,下面依次是小虎子、狗蛋、石头,最矮的那道属于小柱子。
“你看。”
小虎子用剑鞘轻轻敲了敲那道最矮的刻痕,喉结滚动了几下:“当年你才到我腰这儿,总爱哭鼻子,现在都快赶上石头高了。”
小柱子没说话,只是用力抿着嘴,把脸埋在草叶里。
他看到刻痕旁边有个小小的手印,是他当年偷偷按上去的,如今被风雨侵蚀得只剩个浅窝,像一滴凝固的泪。
众人沉默着往前挪,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
苏凡的剑挑开一片茂密的狗尾草,露出几块散落的青砖......
那是张嫂家的灶台,当年张嫂总在这儿给他们烙玉米饼,灶膛里的火光照着她脸上的笑,暖得像春天。
“张嫂的饼里总爱放糖渣!”
狗蛋的声音带着哽咽:“她说男孩子长身体,要多吃点甜的……”
可张嫂家的灶台被山匪劈了。
“往前走走吧。”
苏凡的声音有些沙哑,挥剑劈开挡路的酸枣枝。
枝桠划破了他的手背,渗出血珠,他却像没察觉,目光望向前方。
那里是他家的方向。
苏凡走得很慢,剑刃贴着地面扫过,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时光。
小虎子走到旁边,挥剑砍断一束缠绕的牵牛花,露出后面一棵歪脖子枣树。
树干上有个明显的疤痕,是当年苏凡爬树掏鸟窝摔下来时撞的。
此刻枣树上挂满了青枣,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头,却已无人去摘。
“爷爷总说这树的枣子酸,不让我们多吃。”
苏凡望着青枣,忽然笑了笑,眼角却泛了红:“可每次我们偷偷摘了,他都会用井水给我们洗干净,自己一颗都舍不得吃。”
风穿过枣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像爷爷当年的叹息。
众人继续往前,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荒草里藏着断了弦的弹弓、磨秃了的陀螺、绣成一团的铁环......
都是他们当年的玩意儿,如今被时光埋在这儿,成了没人认领的遗物。
狗蛋的剑碰到一个小小的布偶,是用粗布缝的,缺了一只胳膊,是黄英当年送给小柱子的生日礼物。
“黄英姐的手真巧。”
小柱子把布偶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她说等我长大了,就给我缝个更大的……”
话没说完就咽了回去。
他们都知道,黄英现在是柳长老的弟子,成了飞云宗的核心弟子,可她再也回不到这个能让她安安心心缝布偶的地方了。
终于,苏凡的剑停在一片相对空旷的草地前。
这里的草长得稀松,露出下面的焦黑土地,隐约能看出屋舍的轮廓。
是他家的院子。
他没有再挥剑,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扫过那片土地,像是在透过荒草,看见了九年前。
爷爷坐在竹椅上编筐,大黄狗趴在他脚边打盹,他在院子里练爷爷教的拳脚,阳光透过竹篱笆,在地上织出细碎的金网。
可现在,竹椅化成了灰,大黄狗的骨头埋在不知哪丛草下,竹篱笆早就成了泥土的一部分。
只有他手里的剑,映着夕阳的光,亮得有些刺眼。
“就在这儿吧。”
苏凡拨开那丛野蒿,看到半截烧焦的,快要枯烂的竹篾,是爷爷编竹筐剩下的料。
“这里是堂屋的门槛。”
苏凡蹲下身,用剑鞘拨开草叶,露出一块被烧得发黑的木头。
“那天我就是在这儿绊倒的,把爷爷抱回屋时,膝盖磕在这上面,流了好多血。”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块焦木,木头的纹理早就被烟火熏得模糊,却还能清晰地感觉到当年的疼。
不是膝盖的疼,是眼睁睁看着爷爷断气时,心口像被剜掉一块的疼。
苏凡蹲下身,手指插进土里,一点点拨开焦黑的碎块。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拆解一段沉重的回忆,直到指尖触到几块冰凉坚硬的东西......
是几块没有烧化的骨头,被厚厚的青苔裹着,边缘已经青黑,却依旧能看出是老人的指骨。
“爷爷......”
苏凡的声音很轻,像怕吹跑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把骨头捧起来,用帕子一点点擦去青苔。
骨头被九年的风雨埋在土里,却依旧带着血脉的温度。
“当年您总说,编竹筐要顺着竹篾的纹路,不然会扎手。”
他找了块平整的石头,把骨头轻轻放上去,又从界钥空间里取出块青玉,用剑削出个简单的碑形。
“您不让我报仇,是怕我送死。现在您看。”
他抬手,青钢剑嗡鸣着冲天而起,剑气劈开云层,露出后面的晴空。
“孙儿能护着自己了,也能护着他们了。”
风卷起他的衣袍,青玉碑上忽然凝出层薄薄的霜,像是老人无声的应答。
小虎子四人站在他身后,没有上前打扰。
他们看着苏凡用剑挖开一个坑,看着他把骨头轻轻放进去,看着他用那块青色的玉石立在坟前。
当苏凡对着青玉碑深深鞠躬时,他们突然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对着这片焦土磕了三个头。
“爹,娘,我们回来了。”
小虎子的额头抵着滚烫的泥土:“仇,我们这就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