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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将天地彻底浸染,仅有的几颗寒星在厚重的云层缝隙间顽强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经历了傍晚那场血腥劫掠、侥幸逃出生天的商队,如同一支疲惫不堪的伤兵队伍,在沉重压抑的气氛中,沿着蜿蜒的官道,向着鄞州郡城的方向缓缓蠕动。几盏昏黄摇曳的气死风灯,是这片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勉强照亮前方数丈的路面,更衬得四周的荒野深邃可怖。车轮碾过碎石路面的辘辘声、骡马因疲惫和伤痛发出的沉重响鼻声、伤员强忍疼痛却仍不免泄露出的压抑呻吟与低泣声,交织成一曲凄怆悲凉的夜行挽歌,在寂静的旷野中传得很远,又迅速被黑暗吞噬。

陈骏独自坐在周老东家特意腾出的、那辆最为宽敞、铺了软垫的马车车厢内,身体随着车身的每一次颠簸而微微晃动。他并未入睡,也没有立刻运功调息,只是闭着双眼,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全身的感官都处于一种极致的、近乎狩猎本能的警惕状态。耳廓微不可察地轻轻颤动,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车外传来的每一丝声响——周老东家与心腹管事压低嗓音、商讨如何安置伤员、处理善后、以及如何向郡城总号禀报此事的只言片语;护卫们手持兵刃、在车队前后警惕巡视时,靴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与甲片偶尔碰撞的轻响;还有那些普通伙计、女眷和孩童,在经历了极度恐惧后,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失去亲友的巨大悲伤交织,化作难以抑制的、带着颤抖的窃窃私语和压抑啜泣。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布面坐垫上轻轻划动,脑海中如同精密沙盘般,反复推演、复盘着之前智取山匪的每一个细节——从落石时机的选择、火油罐放置的角度、到哨音节奏的模仿、乃至最后撤退路线的合理性,审视着其中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疏漏与风险。同时,他也在冷静地评估着周老东家此人——其言辞间的感激是否真诚?安排是否另有深意?这支看似普通的商队背后,是否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麻烦?肋下的伤口已被商队中那位姓孙的账房先生重新清洗、上药、用干净的棉布仔细包扎过,传来阵阵清凉药力渗透的舒爽与伤口深处隐隐的刺痛交织的感觉,但那份源自灵魂深处、历经多次背叛与杀戮后形成的极度疲惫与对外界根深蒂固的高度不信任感,却远非寻常药石所能抚平。

约莫行了一个多时辰,官道前方隐约出现一片朦胧的灯火,如同黑暗海洋中的孤岛。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股潮湿的水汽、淡淡的鱼腥味以及泥土被夜晚浸润后的特有气息。车队的速度明显放缓,最终在一处临近河湾、由几排低矮简陋却结实的木屋围合而成的院落前缓缓停下。院门口挑着一盏略显陈旧的灯笼,昏黄的光线下,依稀可以辨认出灯笼纸上用墨笔写的“周记货栈”四个字。这里便是周老东家在鄞州郡城外设立的这处分栈,虽地处偏僻,建筑陈旧,却胜在隐蔽安静,可作为遭遇重创后的商队临时休整、舔舐伤口的理想之地。

早已得到快马传讯的栈内伙计们慌忙迎出,看到车队这般凄惨模样——车辆破损、货物散失、人员带伤、人人面带悲戚,皆是骇然失色,随即纷纷上前,七手八脚地帮忙搀扶伤员下车、搬运所剩无几的贵重货物、安排食宿。周老东家虽面容憔悴,眼带血丝,但此刻却显露出多年行商积累的沉稳与干练,指挥若定,条理清晰地将各项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亲自引领陈骏,穿过略显杂乱的前院,来到栈内最好的一间净室前。房间虽陈设简单,仅一床一桌一椅,但窗明几净,被褥干燥洁净,空气中还飘散着淡淡的皂角清香,显然经过精心打扫。

“恩公,仓促之间,条件简陋,万望海涵。请在此安心静养,一应饮食汤药,老朽会吩咐伙计按时送来,绝不敢怠慢。” 周老东家言辞恳切,态度恭敬至极。

陈骏并未虚伪推辞,坦然受之。他深知自己此刻伤势不轻,体力耗损巨大,亟需一个绝对安全、不受打扰的僻静之所进行调养恢复。这处货栈虽非铜墙铁壁,但至少有周老东家这份沉甸甸的人情和整个商队显而易见的感激之情作为暂时的无形屏障,远比露宿荒野、时刻提防未知危险,或者贸然进入情况复杂、敌友难辨的鄞州郡城要安全稳妥得多。他微微颔首,谢过周老东家,待其离去后,立刻反手关紧房门,并不急于休息,而是如同最谨慎的探子,仔细检查了屋内的门窗插销、床底、乃至屋顶梁柱,确认并无异常机关或窥探之处后,才稍稍放松,和衣倒在床上。他并未立刻沉睡,而是先运转起“观呼吸”法门,引导体内那丝日益灵动的微弱气感,如同温润的溪流,缓缓流过受损的经脉与疲惫的四肢百骸,滋养着伤处,对抗着潮水般涌来的身心俱疲,良久,才沉入一种半睡半醒、保持警觉的休憩状态。

接下来的几日,陈骏便在这货栈中静心调养。周老东家待他确如上宾,每日的饮食虽非山珍海味,却也清淡可口、营养均衡,专门熬制的活血生肌的汤药更是准时送来,温度恰到好处。那位姓孙的账房先生,果然略通医理,隔日便来为他查看伤口,更换药膏,手法轻柔熟练,所用的金疮药虽非名贵之物,却配伍得当,药效显着,肋下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敛、结痂,痛楚大为减轻。陈骏乐得清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中,或盘膝静坐,运转心法,加速伤势愈合与内力恢复;或反复翻阅那卷已然起毛边的《养气心得》,结合“酒痴”那些玄奥点拨与自身此次生死搏杀的经历,潜心揣摩“意动气随”、“自然而然”的更深层意境,尝试将这种玄妙的状态融入自身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气血流转之中。他对外的说辞,依旧保持着最初的设定——一名路遇山匪、侥幸得脱的落难书生,对自身的来历和过往经历讳莫如深,惜字如金。周老东家与商队众人也极有分寸,从不深究探问,只是将满腔的感激之情,化为无微不至的日常关怀与绝对的尊重。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温暖的阳光透过糊着桑皮纸的窗棂,在室内地面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陈骏感觉体内气息顺畅,精神健旺了许多,便推开房门,信步走到院中那株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透气。初夏的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草木清香。只见院角一处荫凉通风之地,一位身穿半旧褐色劲装、头发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面色红润、身形依旧挺拔如松的老者,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一小碟油光发亮的盐水花生,手中端着一个粗瓷碗,正小口啜饮着里面清澈凛冽的土酿烧刀子。老者约莫六十上下年纪,一双大手骨节粗大异常,手背上青筋虬结,布满了厚厚的老茧与细密的伤痕,左边眉骨上有一道寸许长、颜色发白的陈旧刀疤,为他平添几分悍勇之气。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开阖之间并非精光四射,反而有种历经沧桑后的浑浊,但偶尔流转时,却会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如同鹰隼般锐利的光芒,顾盼之间自有久经沙场者不怒自威的气势。此人正是商队中那名修为最高、经验最老道、那晚曾带伤力战数名山匪而不退的老镖头,姓雷,单名一个“震”字,江湖人送外号“奔雷手”,不过年岁大了,商队里年轻后生都恭敬地称他一声“雷老镖头”。

雷老镖头见陈骏出来,眼中那丝锐芒一闪而逝,放下酒碗,抱拳洪声道,声若闷雷,却中气沛然:“陈公子,今日气色大好,伤势可稳妥些了?” 言语间带着江湖人特有的爽朗。

陈骏拱手还礼,语气平和,不卑不亢:“有劳雷镖头挂心,托您的福,已无大碍。那晚险境,多亏镖头与诸位兄弟舍命相搏,奋力抵挡,方能支撑到时机出现,晚辈感激不尽。” 他这话说得颇有技巧,既承认并尊重了雷老镖头等人的奋战之功,也含蓄地点明了自己后来的出手并非偶然,而是基于前期的支撑。

雷老镖头闻言,发出一阵洪钟般的大笑,震得屋檐似有灰尘簌簌落下,显得豪气干云:“陈公子太过谦了!哈哈,那晚情形,老汉至今想来犹觉心惊!若非公子你神机妙算,临危不乱,以那等鬼神莫测的手段惊走那帮杀才,我等老少数十口,早已是那乱葬岗上的新鬼了!老朽这把老骨头,走南闯北几十年,刀头舔血的日子过得多了,没想到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能捡回这条命,全仗公子你力挽狂澜之恩!” 他说得激动,花白的胡子都微微颤抖,指了指旁边另一个干净的马扎,“公子若是不嫌老汉粗鄙,身上有烟火血腥气,不妨坐下聊聊?这乡下土酿,劲儿冲,比不上名酒醇香,却最是解乏,正好驱驱这初夏时节骨头缝里的湿气。”

陈骏心中微动。这雷老镖头看似粗豪不羁,实则眼神毒辣,阅历之丰富恐怕远超自己想象,正是他了解外界真实形势、获取宝贵江湖经验与信息的绝佳渠道。他正好也有意探听鄞州郡乃至更广阔天地的消息,便从善如流,在雷老镖头对面的马扎上安然坐下,却婉拒了酒水:“多谢镖头美意,只是晚辈伤势初愈,医嘱忌辛辣刺激,不便饮酒,还望见谅。”

“无妨,无妨,身体要紧!” 雷老镖头挥了挥手,毫不介意,自顾自又呷了一口酒,惬意地咂咂嘴,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陈骏。他见这年轻人虽面色仍有些苍白,身形也略显单薄,但坐姿沉稳,气息均匀绵长,尤其是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偶尔闪过的绝非普通书生应有的茫然或怯懦,而是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冷静以及洞悉世情的锐利,心中不由暗暗点头,对此子的来历和心性有了更深的揣测。他放下酒碗,用粗壮的手指捏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咀嚼着,仿佛拉家常般打开了话匣子:

“陈公子年纪轻轻,却临危不乱,有大将之风,一看便知非是寻常读书人,将来必非池中之物。此番遭难,想必是时运不济,遇了坎坷。不过这江湖啊,就像这六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起起落落寻常事,今天不知明天事,谁也说不准呐。” 他话锋一转,如同老友闲谈般自然地将话题引开:“就说咱们马上要进的这鄞州郡吧,表面上看,是鱼米之乡,漕运枢纽,运河上千帆竞发,码头边商铺林立,端的是繁华富庶,人间天堂。可这平静的水面底下,暗流漩涡,深着哩,一个不小心,就能把大船都吞喽。”

陈骏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面上却不动声色,顺着话头,如同虚心请教的晚辈:“哦?晚辈初来乍到,对此地一无所知,还请镖头不吝指点,以免不慎行差踏错。”

雷老镖头见陈骏态度谦逊,眼神专注,谈兴更浓,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声音,如同分享什么机密要闻:“这鄞州郡地界上,最大的地头蛇,毋庸置疑,就是掌控着南北漕运命脉的漕帮。鄞州分舵的舵主,姓冯,名云山,外号‘翻江鳄’,是个心狠手辣、野心勃勃的角色。听说近来与总舵那边……嗯,关系有些微妙,正忙着在郡城里整合势力,排除异己,闹得是鸡飞狗跳。郡城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帮会、镖局、乃至一些地方豪强,日子都不太好过,个个夹着尾巴做人。”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陈骏一眼,仿佛在提醒他漕帮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水深得很。

“除了漕帮这尊大佛,本郡还有几家势力,也是盘根错节,不容小觑。” 雷老镖头如数家珍,“城西的‘四海镖局’,总镖头龙在渊,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断魂刀法’,据说鲜逢敌手,走镖的路线遍布数省,黑白两道都得给几分薄面,信誉极佳。城南的‘药王帮’,帮主孙思邈(此孙思邈非彼药王,恰巧同名),医术精湛,尤其擅长用毒解毒,掌控着江南道上近三成的药材生意,等闲无人敢去招惹,毕竟谁还没个三病两痛、求医问药的时候?还有那城东的‘聚贤庄’,庄主陆乘风,据说交游广阔,手眼通天,门下网罗了三教九流、奇人异士,专做些……嗯,不太方便摆在明面上说的买卖,消息极为灵通,据说没有他们打听不到的事。”

他顿了顿,又夹起一粒花生米,慢悠悠地咀嚼着,继续说道:“至于江湖上的规矩,说起来条条框框好像很多,其实剥开了看,也简单。首要一条,便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不管你来自何方,背后有多大靠山,到了别人的一亩三分地,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轻易不要去挑战本地根深蒂固的势力,否则,很容易阴沟里翻船。第二条,便是‘钱财开路,人情留线’。出门在外,银钱要使在明处,该打点供奉的,绝不能省,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人情要记在暗处,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说不定哪天就能救你一命。第三条,也是最要紧、最容易被忽略的一条,”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肃然与告诫,“便是‘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不该你看的,把眼睛闭上;不该你问的,把嘴巴缝上;不该你说的,打死也不能吐露半个字。知道得越多,往往死得越快,好奇心不只会害死猫。”

陈骏听得极为认真,将这些宝贵的经验之谈一一刻印在脑海里,尤其是关于漕帮冯舵主与总舵关系微妙的消息,让他心中微微一动,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可能存在的缝隙。他适时地提出一个关键问题:“那……雷镖头,若是不慎,或是不得已,得罪了某些势力,又当如何自处?”

雷老镖头眼中精光一闪,嘿嘿一笑,露出两排被烟酒熏得微黄的牙齿,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与冷酷:“那就要看,你得罪的是哪路神仙,以及……你自己究竟有多大斤两了。若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派,或可破财消灾,花钱买平安;或可远走高飞,一走了之,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但若是惹上了真正的庞然大物,比如漕帮、四海镖局这类……”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要么,你有通天彻地的手段,能让人家奈何不得你,反而敬你畏你;要么,就得赶紧找个更大、更硬的靠山倚仗,寻求庇护;再不然……就得像那钻洞的地老鼠一样,藏得深深的,改头换面,祈祷对方贵人多忘事,早点把你这条小杂鱼给忘了。不过,小子,你得记住,这世道,江湖恩怨,血债血偿,真正能忘掉仇家的,可不多见呐。睚眦必报,才是常态。” 这话语中,充满了过来人的沧桑与一种近乎认命的无奈。

接着,雷老镖头仿佛打开了一本活的、包罗万象的江湖百科全书,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各地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江湖规矩。他从北地边关的苍凉大漠、风沙如刀、民风彪悍淳朴,讲到南疆十万大山的湿热雨林、神秘莫测的蛊术与世代居住其中的奇异种族;从西域古商路的驼铃悠悠、黄沙漫漫、宝石美玉璀璨夺目,讲到东海群岛的渔歌唱晚、碧波万顷、以及神出鬼没、凶残狡诈的海寇生涯。他讲各地大小帮派的行事风格、特有的禁忌规矩,讲不同地域之间巨大的方言差异、迥异的饮食口味与待客之道,甚至讲到某些偏远州县、深山老林里独特的生存之道,比如如何凭经验辨认山中有毒菌菇与可食用野菜,如何应对深山老林里致人死命的瘴气,如何在绝水的沙漠中凭借星象、植物乃至动物踪迹寻找救命的水源等等。他的话语生动形象,绘声绘色,时而语调激昂,如同亲临战阵,时而低沉缓慢,仿佛陷入久远回忆,其间夹杂着大量他亲身经历的或惊险万分、或啼笑皆非的故事,听得人如同身临其境,欲罢不能。

陈骏始终安静地听着,如同最虔诚的学生,很少插话打断,只是偶尔在关键处、或是有不解之处,提出一两个简短却总能切中要害的问题,显示出他远超年龄的理解力、洞察力和极强的求知欲。他就像一块久旱逢甘霖的土地,贪婪地吸收着这些从任何书本上都绝无可能学到的、无比宝贵的江湖生存经验与智慧。这些信息,极大地开阔了他的视野,弥补了他出身底层、早年困于潞州一隅所带来的见识不足的致命短板,对他未来能否在这险恶的江湖中立足、乃至更好地生存下去,至关重要。

夕阳渐渐西沉,将天边渲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与瑰紫。雷老镖头碗中的酒已见底,碟中的花生也所剩无几,他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花生皮碎屑,满足地打了个酒嗝,站起身,笑道:“人老了,就爱絮叨,陈年旧事翻出来嚼舌头,陈公子你可别嫌老汉啰嗦烦人才好。这些零零碎碎的见识,公子姑妄听之,或许将来行走在外,遇上些沟沟坎坎,能有点微不足道的用处。”

陈骏也随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对着雷老镖头,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雷镖头今日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金玉良言,字字珠玑,令晚辈茅塞顿开,受益匪浅。此恩此情,晚辈铭记在心。” 这一礼,发自肺腑,充满了真诚的敬意与感激。与雷老镖头这一番酣畅淋漓的长谈,其收获之大,对他而言,远超任何灵丹妙药或金银财宝。

雷老镖头见状,连忙摆手,豪爽地笑道:“公子言重了,言重了!你对我等有救命大恩,这点闲话碎语,算得什么报答!日后公子若有用得着老朽这把老骨头的地方,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不伤天害理,尽管开口!老汉绝无二话!” 说罢,哈哈一笑,提起酒壶,脚步略显蹒跚却依旧沉稳地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陈骏独自站在老槐树下,虬结的枝干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他望着天边最后一抹即将被夜幕吞噬的晚霞,目光深邃如古井。雷老镖头的话语,如同在他面前缓缓展开了一幅浩瀚、真实、细节丰富且危机四伏的江湖万里图卷,不再仅仅局限于潞州城那一隅之地的阴谋诡计与血腥厮杀。漕帮内部看似稳固实则暗流涌动的权力斗争、鄞州郡盘根错节的各方势力分布、大江南北迥异的风土人情与潜在的机遇风险、江湖中或明或暗、必须遵守或巧妙利用的规则禁忌……这些纷繁复杂的信息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需要他静下心来,慢慢梳理、消化、整合,形成属于自己的认知地图。更重要的是,通过与雷老镖头这番深入交谈,他更加确信,周老东家这支遭遇重创的商队,目前对他而言是相对安全且怀有善意的,可以借此难得的机会,彻底养好伤势,并依托他们作为跳板,更安全、更有效地获取关于外界,尤其是关于鄞州郡漕帮最新动向的消息。

接下来的几天,陈骏的伤势在精心调理下恢复得极快。他依旧保持着深居简出的习惯,但偶尔也会在天气晴好的午后,到院中散步,看似随意地与商队中其他一些见识较广、口风较严的伙计或护卫闲聊几句。他总能巧妙地引导话题,在不引起对方警觉的情况下,获取一些关于郡城内物价、近期发生的趣闻轶事、或是某些行业内部不成文规矩的零碎信息,不断补充和完善着自己对鄞州郡的认知拼图。他对周老东家和雷老镖头始终保持着一份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尊敬,但也维持着一种不易接近的、带着些许神秘色彩的距离感,既不过分亲近惹人猜疑,也不显得孤傲难以相处。

周老东家作为久经世故的商人,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陈骏这种刻意保持的低调与距离,但他并未点破,只是将感激之情化为更加细致周到的照顾,同时暗中严厉吩咐所有知情的伙计护卫,对这位“恩公”的来历背景绝口不提,对外统一口径,只说是途中偶遇、仗义出手相助的游学士子,以免节外生枝,给陈骏或商队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休整了约七八日后,陈骏肋下的伤口已完全愈合,只留下一道粉红色的新疤,体内气息也因连日静心修炼而愈发充盈灵动,精神状态恢复到了最佳水平。周老东家见陈骏气色红润,行动如常,便前来与他商议,打算次日一早便启程进入鄞州郡城,一来将此次劫后余生的少量贵重货物交割给城中的铺面,二来也为陈骏在城内寻一处更安静、舒适、便于长期调养的住所,以彻底恢复元气。

陈骏略作思索,便点头应允。他知道,这段相对平静的休养期即将结束。鄞州郡城,这个新的、更大的舞台,已然近在眼前。等待他的,是福是祸,是机遇还是陷阱,此刻犹未可知。但此刻的他,经过这十余日的精心调养与“充电”,已不再是那个刚刚从潞州腥风血雨中逃出、伤疲交加、茫然四顾的惊弓之鸟。他的眼神更加沉静深邃,心思更加缜密周详,对即将面对的广阔而复杂的江湖,也有了远比之前清晰和深刻的认知与心理准备。

夜幕再次降临,货栈中各屋陆续点亮灯火。陈骏盘膝坐在床上,心境澄澈明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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