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字班房内,李青独自静坐。
茶水早已凉透。
窗外的天光由明转暗,再由暗转为一片昏沉的橘黄,日头正一点点沉入西山,将他的侧影拉得很长。
他纹丝不动,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唯有搭在桌案上的手指,在以一种极缓慢却恒定的节奏,轻轻叩击桌面。
咚。
咚。
咚。
临近申时,院子里已经开始响起同僚们收拾东西、准备下值的嘈杂声。
可他这间小小的班房,却始终无人问津。
没有预想中的登门试探,也没有等来任何一位有分量的高层前来拜访。
李青明白,仅仅拿下谢宗,还不够。
这条大鱼虽然分量不轻,但对于盘踞在霖城的庞大黑网而言,可能只是剪掉了一根无关痛痒的触须。
还不足以让藏在更深处的家伙都感到恐慌。
他们还在观望,在侥幸,在掂量他的斤两。
必须再添一把火,一把足以让整片水塘都沸腾起来的大火。
“当——当——当——”
“当!当!”
就在此时,城东钟楼的方向,五声悠远的钟鸣穿透暮色,清晰地传入耳中。
三长两短,节奏分明。
李青叩击桌面的动作一顿,眼中倏地闪过一缕精光。
这暗号,与他从谢宗嘴里挖出来的情报分毫不差!
钟声是一道指令,通知潜伏在城中的一伙妖魔,今夜子时,北城区域,展开一次“狩猎”行动。
同时,也是告知本该在位配合的城卫营统领谢宗,调整城卫营的夜巡路线,为这次行动敞开方便之门。
谢宗已成阶下囚,可敲钟人还对似乎此一无所知。
机会来了。
李青霍然起身,招呼来一名手下,命令道:“立刻带人去钟楼,把敲钟的人给我就地活捉!带回衙门严加看管,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探视!”
“是!”
那衙役领命,身影飞快消失在门外。
李青没有片刻耽搁,抓起桌上的玄铁监察令,大步流星,径直走向旗官署。
……
旗官署,议事厅。
时近黄昏,正是下值的时候,一群刚脱下官服,准备各自回家的察妖卫被强行召集于此,个个脸上都挂着不耐与烦躁。
赵雄和另一位资历比较老的旗官坐在主位,也是一脸莫名。
“搞什么名堂?这都什么时候了,把大家叫来喝西北风吗?”
一名老资格的察妖卫率先发难,语气里的怨气几乎要溢出来。他仗着资历老,说话向来没什么顾忌。
“就是,李大人现在是监察使,威风是威风,可也不能这么折腾咱们这些底下人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行吗?”
“家里老婆孩子还等我回家吃饭呢!”
“就是,天大的事也得等咱们吃饱了饭再说吧?”
“李大人如今是监察使,可也不能不顾咱们这些底下人的辛苦啊。”
一时间,抱怨声此起彼伏,整个议事厅都嗡嗡作响。
赵雄端坐椅子上,眼神低垂,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似乎很乐于见到李青一来就碰个硬钉子。
另一位旗官王雷则眉头紧锁,几次想要开口维持秩序,但看着群情激愤的众人,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就在这时,议事厅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青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他一言不发,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写满牢骚的脸。
那名带头抱怨的察妖卫见他来了,阴阳怪气地拱了拱手。
“哟,李大人总算来了。不知这么晚召集我等,有何惊天动地的大事?若只是寻常公务,按规矩,是否得先请示赵总头和王总头两位大人?”
他故意抬出规矩和两位旗官,意图煽动众人,给李青一个下马威。
李青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到主位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手中的玄铁令牌轻轻放在了桌案中央。
没有巨响,却比任何声音都沉重。
那块通体漆黑的令牌在灯火下泛着森冷的光,中央那个古朴的“察”字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让整个议事厅瞬间死寂。
“监察使办案。”
李青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凡阻挠者,以同党论处,先斩后奏!”
他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名僵在原地的察妖卫脸上。
“不服的,可以站出来试试。”
全场鸦雀无声。
方才还满腹牢骚的众人,此刻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那名察妖卫的脸色由红转白,嘴唇翕动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在李青平静的注视下,狼狈地退回了人群。
“所有人,着便衣,兵器随身。另外,将你们身上所有的传讯符、传音纸鹤,全部交上来。”
他指了指面前的桌子。
“在我下令之前,任何人不许离开这间屋子半步。”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纵有万般不愿,可在那枚令牌的威压下,谁也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他们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将自己的通讯工具一一上缴,很快在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漫长而压抑的等待,开始了。
……
夜色渐深。
议事厅内,十数名察妖卫挤在一起,气氛压抑得可怕。
李青依旧坐在主位上,闭目养神,仿佛真的睡着了。
可他的神念,却如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捕捉着最细微的情绪波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很快,他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角落里,一个平日里毫不起眼的年轻察妖卫,刘思阳。
此人出身富庶商贾之家,在衙门里是出了名的混子,遇事向来是能躲就躲,能懒就懒。
此刻,他却坐立不安,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眼神慌乱,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大门的方向。
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十指紧紧绞在一起,手心肉眼可见地湿了一片。
李青心中冷笑,第一条鱼儿上钩了。
就是不知道是条重量级大鱼,还是主动咬钩的小虾米。
“梆——梆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夜半二更天,窗外,打更人的梆子声和吆喝声遥遥传来。
子时将至。
“所有人,目标北城福源巷。”
李青猛地睁开双眼。
“出发!”
两个字,如同惊雷。
众人一个激灵,纷纷站起,在李青的带领下,一行十数人鱼贯而出,迅速融入深沉的夜色之中。
队伍在黑暗的长街上疾行,除了轻微的脚步声,再无半点杂音。
逐渐压抑的气氛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今夜,绝不寻常。
北城区,福源巷。
就在队伍即将拐入目标地所在街道时,队伍末尾的刘思阳忽然捂着肚子,表情痛苦地弯下腰。
“李……李大人,不行了,我……我肚子疼,想去解个手,马上就回来!”
他一边说,一边悄然后退,试图脱离队伍,拐进旁边一条漆黑的巷子。
“刘思阳。”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队伍前方传来,让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李青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
昏暗的月光下,他的脸庞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而他身后更远的地方,已经有微弱的火光亮起,隐约伴随着女人和孩子的哭嚎。
“你现在离队,是想去给谁通风报信?”
刘思阳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血色尽褪。
李青缓步走到他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杀意。
“现在,滚回队里,我留你一条命。”
“再敢耍花样……”
“我保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话音落下,刘思阳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股骚臭味瞬间弥漫开来。
队伍中的气氛,在这一刻凝固到了冰点。
所有人看着跪在地上的刘思阳,又看看前方那个杀气凛然的身影,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们终于明白,今夜,将有大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