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走路的日子是从一个晴好的午后开始的。
林应特意在房间里铺了厚厚的软垫,边缘用防撞条仔细裹好。他半蹲在思怡面前,掌心向上摊开,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暖意:“思怡,试试?走到我这里来。”
思怡坐在床沿,脚底板刚触到软垫就缩了缩,像踩在棉花上似的不稳。她抓着床单的手指泛白,眼睛睁得圆圆的,看向林应的眼神里带着孩童式的怯意,又藏着一丝跃跃欲试的好奇。
“不怕。”林应朝她挪近半步,膝盖在软垫上压出浅浅的凹痕,“我在这里接着你,摔不到的。”
他伸手去扶她的腰,指尖刚碰到布料,思怡就像受惊的小兔子似的抖了抖,下意识地抓紧他的胳膊。那力道不大,却带着全然的依赖,林应的心忽然就软得一塌糊涂。
他一点点帮她站直,掌心始终虚虚护在她腰侧。思怡的腿还没什么力气,站着都晃悠悠的,像株被风一吹就会倒的芦苇。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又抬头看林应,小声问:“要走?”
“嗯,慢慢走。”林应引导着她往前挪了一小步。
脚落地的瞬间,思怡踉跄了一下,惊呼着往他怀里扑。林应稳稳接住她,胸腔里传来她急促的呼吸声。他拍着她的背轻声哄:“没事的,我们再来一次。”
这样的练习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她会走两步就腿软,会因为重心不稳往旁边倒,会在快要摔倒时死死抓住林应的衣袖,眼里蒙着薄薄的水汽。但每次被林应扶稳后,她又会眨着湿漉漉的眼睛,重新看向他伸出的手,像是在说“还要试”。
刘婉来送点心时,正撞见林应半跪着帮思怡揉脚踝。思怡的额头上沁着薄汗,却还在用没什么力气的手,笨拙地去擦林应鼻尖的汗珠。
“歇会儿吧。”刘婉把托盘放在桌上,拿起旁边的毛巾递给林应,“刚学走路哪能急得来,你看这小家伙,脸都红透了。”
思怡听到“小家伙”三个字,抬头看向刘婉,眼神里带着茫然:“你是谁?”
“我是婉婉姐姐呀。”刘婉在她身边坐下,拿起一块切成小块的芒果递过去,“尝尝?甜的。”
思怡咬了一口芒果,眼睛亮了亮,含混不清地说:“甜。”
林应趁机帮她活动脚踝,低声问:“还想走吗?”
思怡嚼着芒果,重重点头,小脑袋上的碎发跟着晃了晃。
那天傍晚,思怡终于能独立走三步了。
虽然第三步落地时还是晃了晃,最终扑进了林应怀里,但她自己显然很得意,搂着林应的脖子咯咯地笑,像只偷到糖的小雀儿。林应抱着她转了个圈,鼻尖蹭着她的发顶,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我们思怡真棒。”
窗外的晚霞漫进房间,把两人交叠的影子拉得很长。刘婉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悄悄红了眼眶,转身时撞见站在走廊里的张沐,他手里还拎着给思怡买的学步鞋,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柔和。
“会越来越好的。”张沐轻声说。
刘婉点点头,望着房间里暖融融的光,轻声嗯了一声。
感知情绪是更微妙的事。
思怡对“开心”的理解,最初只停留在吃到糖果、被林应抱着晒太阳的瞬间。她会咧开嘴笑,眼睛弯成月牙,有时候还会拍手,像在为自己的快乐鼓掌。
但她分不清“难过”和“生气”。
有次小李搭积木时不小心碰倒了思怡刚搭好的小房子,木块哗啦啦散了一地。思怡愣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的碎片,忽然瘪了瘪嘴,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小李手忙脚乱地去捡积木,“我再帮你搭一个,搭个更大的好不好?”
思怡只是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软垫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觉得心里闷闷的,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林应恰好从外面回来,看到这一幕快步走过来。他没先去捡积木,而是蹲下来平视着思怡,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怎么了?”
思怡抽噎着,指着地上的木块说:“坏了……”
“是房子坏了,所以难过了对吗?”林应帮她把情绪说出来,“就像你喜欢的小兔子玩偶脏了,也会不开心,对吗?”
思怡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眼泪还在往下掉,却没刚才那么凶了。
“小李不是故意的。”林应看向手足无措的小李,“我们一起把它修好,好不好?”
小李连忙点头,手忙脚乱地开始拼积木。林应则抱着思怡,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指着小李的动作说:“你看,他在道歉呢,他也很抱歉把房子碰倒了。”
思怡盯着小李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林应,小声问:“难过?”
“嗯,难过。”林应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这里会有点疼,像被小针扎了一下。”
他又拿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小李的胳膊:“你可以告诉他,‘我难过了’。”
思怡犹豫了很久,才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怯生生地说:“我……难过了。”
小李的动作猛地一顿,转过身来,一脸认真地说:“对不起思怡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赔你一个最大的城堡!”
看着小李紧张的样子,思怡忽然就不哭了。她看着重新搭起来的积木城堡,又看看林应,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那天晚上,林应给她讲图画书时,指着书上哭泣的小熊说:“这是难过。”又指着大笑的小猪说:“这是开心。”
思怡跟着他的手指看,忽然伸手摸了摸林应的脸,轻声说:“林应,开心。”
林应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得发酸。他低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声音温柔得像晚风:“嗯,因为有你,我很开心。”
索抱的那天,林应永远都忘不了。
他去医生办公室讨论思怡的康复方案,比预想中多待了半小时。回来时刚走到病房门口,就看到思怡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背对着他,小小的身子坐得笔直。
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没有看窗外的玉兰树,也没有玩手边的积木,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像是在等什么人。
林应放轻脚步推开门,刚要像往常一样说“我回来了”,思怡忽然转过头来。
她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揉碎的星光,直直地看向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迷茫地问“你是谁”,也没有东张西望地好奇,就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小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却像有某种情绪在慢慢酝酿。
旁边的刘婉正帮她整理衣角,见状笑着说:“刚还念叨你呢,说‘林应呢’,我还说‘可能被小蝴蝶勾走了’,你看,这不来了嘛。”
林应的心猛地一跳,他走到思怡面前,习惯性地弯下腰,正准备说“我是林应”,思怡忽然朝他伸出了胳膊。
她的胳膊很细,手腕处还能看到浅浅的青色血管,小巴掌虚虚地张着,像在等待一个拥抱。然后,她看着他,清清楚楚地说了三个字:“林应,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林应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他看着思怡澄澈的眼睛,看着她张开的双臂,那句“林应,抱”像带着某种魔力,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响。
她认出他了。
在他无数次重复“我是林应”之后,在她无数次问“你是谁”之后,她终于记住了这个名字,并且主动向他索求拥抱。
林应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将她紧紧抱进怀里。思怡很轻,像一片羽毛,却带着能将他整颗心填满的重量。她顺从地靠在他颈窝里,小脑袋蹭了蹭,像是在确认这个怀抱的温度。
“林应……”她又轻轻叫了一声,声音软软糯糯的。
“哎。”林应的声音哽咽着,尾音都在发颤。他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骨血里。
旁边的刘婉早已红了眼眶,悄悄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阳光落在相拥的身影上,温暖得让人想哭。
林应笑着,眼泪却争先恐后地往下掉,砸在思怡的发顶,洇开一小片湿痕。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失态过,可此刻所有的克制都成了多余。
这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一个迟来的拥抱,一句简单的“林应,抱”,却比他过去布局的所有棋局都更让他动容。
他低头,鼻尖埋进她柔软的发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哑声说:“我在,我抱你。”
思怡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伸出小手,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背,像他平时哄她那样。
那一刻,林应忽然觉得,所有的等待和煎熬,都有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