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的节奏越来越快,像上了发条的钟,日夜不停地转。
林应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彻夜待在会议室。我房间里的灯,常常亮到后半夜,直到走廊尽头传来他疲惫的脚步声,才敢慢慢暗下去。
张沐和方小宁也忙得脚不沾地,偶尔在走廊碰到,也只是匆匆打个招呼,眼底的红血丝比前一天更重。刘婉倒是还按点送来三餐,只是话越来越少,看着我的眼神里,总带着点说不清的担忧。
院子里的草地绿得越来越浓,阳光也一天比一天烈,可我还是觉得冷。房间里的空调温度调得很高,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却总觉得有冷风从骨头缝里钻进来。
心慌像潮水,一阵阵地涌。
不知道在慌什么。是慌他太忙会累坏身体?是慌他太久不回来,我又要忘了他的样子?还是慌……他像梦里那样,突然就消失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压不住了。
那天夜里,我终于还是梦到了。
梦到他“死”的那段时间。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白得刺眼的床单,张沐红着的眼眶,刘婉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小刘”沉默地递过来的醒酒汤,他指尖的温度,和林应一模一样。
梦里的我,像疯了一样找他,翻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可到处都是空的。林家老宅的门紧闭着,院子里的向日葵蔫头耷脑,像被霜打过。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只有回声撞过来,砸得人胸口发疼。
“林应……林应……”
我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了睡衣,心脏像要跳出胸腔,咚咚地撞着肋骨。窗外是浓稠的黑,基地的夜比老家的夜更静,静得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会议室的灯光。
他还在开会。
这个认知像根救命稻草,让我瞬间从床上弹起来。没来得及穿鞋,光着脚就往门口跑,地板的凉意顺着脚底往上爬,却浇不灭心里的慌。
走廊里的灯是感应的,我跑过的时候,一盏盏亮起来,又在身后灭掉,像追不上的影子。脚底板被粗糙的地面磨得有点疼,可我顾不上,只想快点看到他,确定他还在。
会议室就在族长屋旁边,离我的房间不远,是他特意选的位置,说“这样你随时能找到我”。此刻,那扇厚重的木门紧闭着,门缝里透出暖黄的光,还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说话声,低沉而有序。
门口站着两个穿制服的守卫,看到我光着脚冲过来,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拦。
“思怡小姐?”其中一个人开口,语气带着犹豫,“族长他们在开会……”
我没理,也没停,径直往门那边冲。他们的手伸到一半,看到我眼底的慌,又触电般缩了回去,大概是想起了林应那句“谁敢动她试试”。
“砰——”
我用尽全力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喧嚣瞬间涌了出来,混合着浓重的烟味,呛得我忍不住皱了皱眉。长条会议桌旁坐满了人,都穿着统一的灰色工装,手里拿着文件或平板,看到突然闯进来的我,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错愕。
投影仪还在工作,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绿光映在每个人脸上,显得有些诡异。
我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主位上。
林应就坐在那里。
雷声彻底停了,只有月光在房间里轻轻流淌,像首温柔的歌。我闭上眼睛,在他怀里慢慢沉入睡梦,这一次,梦里没有打雷,只有他的声音,一遍遍地说:“别怕,我在呢。”他穿着深色的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处一道浅淡的疤痕——那是小时候帮我摘高处的风筝时,被铁丝划破的
。指尖夹着支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眼看就要掉落在深色西裤上,他却浑然未觉,大概是正专注听着旁边人汇报,眉峰微蹙,下颌线绷得很紧,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烟味比我想象中更浓,混着咖啡的焦香和打印纸的油墨味,呛得我喉咙发紧,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可这点不适,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瞬间被心里翻涌的安定压了下去。
全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有惊讶,有探究,还有老周那种藏不住的不耐。有人刚想开口说什么,林应已经抬眼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眉峰的褶皱猛地松开,瞳孔微缩,像被什么烫到似的,手里的烟“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他甚至没来得及去捡,就已经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思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像是怕这只是幻觉。
我没说话,也顾不上周围人怎么看,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朝他跑过去。脚心被地上的碎纸屑硌得有点疼,可我跑得很急,裙摆扫过椅子腿,带倒了一把金属折叠椅,“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刺耳。
他已经绕过会议桌朝我走来,两步就跨到我面前。我一头扎进他怀里,手臂死死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口,像抓住浮木的溺水者。
“呜……”喉咙里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委屈又恐慌的呜咽,像小时候被大雨困住时那样。
他的身体先是一僵,大概是没想到我会突然冲进来,还是这副模样。但下一秒,他就用双臂把我圈得紧紧的,一只手按住我的后脑勺,另一只手顺着我的背轻轻拍着,力道很轻,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不怕了,不怕了。”他低头在我耳边呢喃,声音哑得厉害,“我在呢,没事了。”
他身上的烟味很重,混着淡淡的须后水味,是我不喜欢的味道。可此刻被这味道包裹着,却奇异地觉得安心,像是找到了专属的港湾。我往他怀里缩了缩,把脸埋得更深,鼻尖蹭到他衬衫第二颗纽扣,那里还带着他的体温,烫得人心头发颤。
周围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我能感觉到那些落在我背上的目光,有惊讶,有了然,大概还有人在心里暗骂我不懂事。可我不在乎了。
林应抬手,用指腹擦去我眼角的泪,动作温柔得不像话。然后他弯腰,打横把我抱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双腿缠上他的腰,像只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身上。
“会议暂停。”他抱着我,转身看向满室错愕的人,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张沐,剩下的流程你主持。”
张沐连忙点头:“好。”
老周张了张嘴,大概想说什么,却被林应一个眼神堵了回去。那眼神很冷,像结了冰的湖面,看得人心里发怵。
林应没再看任何人,抱着我往外走。经过门口时,他低头看了眼我光溜溜的脚,眉头又蹙了起来,腾出一只手,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弯腰盖在我脚上,挡住那些可能硌到我的东西。
走出会议室,他把我抱得更稳了些。走廊里的感应灯随着我们的脚步亮起,暖黄的光打在他脸上,能看到他下颌线的弧度,和小时候哄我睡觉时一模一样。
“做噩梦了?”他低头问我,声音放得很柔。
我点点头,把脸埋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梦到……你不见了。”
他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像是听到了什么让他心疼的话。“不会的,”他说,一字一顿,带着近乎偏执的认真,“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让你找不到我。”
回到房间,他把我放在床上,转身去浴室拧了热毛巾,蹲在床边帮我擦脸。温热的毛巾擦过眼角时,我又忍不住掉了眼泪。
“还怕?”他停下动作,抬头看我,眼底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走。“别走。”我说,声音带着哭腔,“陪我。”
他笑了笑,眼里的冷意彻底化开,只剩下温柔。“不走,”他在我身边坐下,脱了鞋,和我并排躺在床上,把我搂进怀里,“今晚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稳得像座山。
烟味还残留在他的衬衫上,可我已经不觉得呛了。甚至觉得,这味道和他的冷松香混在一起,成了世上最让人安心的味道。
“林应。”我忽然开口。
“嗯?”
“你以后……别抽那么多烟了。”我说,“不好闻。”
他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了,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皮肤传过来,酥酥麻麻的。“好,”他说,“不抽了,都听你的。”
我往他怀里缩了缩,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原来,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不管他是别人眼里高高在上的“族长”,还是那个会为我系鞋带的少年,他永远都是我的林应。
是那个会在我怕雷时讲故事的林应,是那个会把桂花糕藏在书包里的林应,是那个不管多忙,都会把我护在身后的林应。
而我,永远是那个会在噩梦醒来时,不顾一切奔向他的人。
是他存活在这人间,最鲜活、最固执的证明。
只要他还在,这点就永远不会变。
月光轻轻淌过床沿,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缠在一起,像再也解不开的结。那几天的基地像是被浸在了温水里,连空气都带着点黏糊糊的甜。
我几乎成了林应身上的挂件。他在房间里处理文件时,我就窝在他怀里,指尖缠着他的衬衫纽扣玩,听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眼皮一沉就能睡过去。他去办公室看数据报表,会把我安置在腿上,一只手敲键盘,另一只手始终搭在我后腰,像怕我摔下去似的,时不时还会低头,用下巴蹭蹭我的发顶,问一句“渴不渴”。
陈医生每天来给我做检查,总会被眼前的景象逗笑。林应抱着我坐在沙发上,我可能正含着他递来的药片,皱着眉等他把温水送到嘴边;也可能趴在他肩头,把脸埋在他颈窝,任由陈医生拿着听诊器在我后背移动,只要他的手稍微松一点,我就会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像只受惊的猫。
“恢复得不错。”陈医生收起听诊器,笑着看林应,“至少知道害怕了,会黏人了,这都是好兆头。”
林应低头看我,眼底的笑意像化不开的蜜糖,手指轻轻刮了下我的脸颊:“听到了?越来越能折腾了。”
我没理他,只是往他怀里钻得更深了些。药是苦的,但他总会提前准备好糖,是那种橘子味的硬糖,放在舌尖能甜很久。吃饭时他更是亲力亲为,基地的伙食偏清淡,他就拿着小勺子,一点点把鱼肉里的刺挑干净,再喂到我嘴边,像喂个孩子。有次张沐进来汇报工作,正好撞见这一幕,忍不住打趣:“族长,您这哪是带部长,分明是带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