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峰凛冽的夜风穿窗而入,刮在脸上,带着细碎冰晶的刺痛。
墨尘盘坐在冰冷的寒玉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床沿。
白璃塞过来的那些流光溢彩的符箓法器,仿佛还在眼前晃动。
他人的善意,纯粹却烫手。
人情债,比凶兽的獠牙更难缠,尤其在他身怀小白瓶这等不可示人之秘时。
“仙路艰难,当以自身之力披荆斩棘…” 他低声重复着对白璃说过的话,更像是对自己的警醒。
拒绝容易,但前路凶险却是实打实的。
噬灵瘴林蚀骨附髓,迷踪幻谷投影心魔,还有那守护矿脉的三眼炎狼…仅凭炼气期的微末修为和几式凡俗武艺,闯那六十年一开的七色灵雾秘境,无异于以卵击石。
修士斗法,除了功法修为,更要借外物之力,法器、符箓、丹药…这些才是搏命的本钱。
念头至此,墨尘脑海中浮现出藏书阁那位捻着胡须、小眼睛总是精光闪烁的金师叔。
此人掌管万卷楼,以前却是百炼殿的副殿主,后来不知何故调来看守书楼,对炼器、法宝的行情和门道,怕是整个外门都少有人及。
次日清晨,墨尘踏着尚未散尽的寒雾,再次来到万卷楼。
金不换正窝在一张旧藤椅里,捧着一卷泛黄的兽皮图谱看得入神,旁边小几上放着一碟剥好的松子仁。
听到那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他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引起他的兴趣。
然而,就在那脚步声临近的瞬间,他那只原本垂在身侧的、枯瘦且布满老茧的手,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
极其自然地伸了出来,平平地摊在墨尘面前,那五根手指还像是习惯了这样的动作一样,微微地捻动了几下。
墨尘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不禁暗暗叹息。
他知道,这老头的规矩,就如同这世间的铁律一般,雷打不动。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来找他办事,这只手就会如同条件反射般地伸出来,等待着对方将“好处”奉上。
无奈之下,墨尘只得默默地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
这个布袋是他特意准备的,里面装着的,正是他反复思量后认为既能打动对方,又不至于太过惹眼的“好处”——十块下品灵石。
他小心翼翼地将布袋放在那只摊开的手掌上,仿佛这布袋里装着的不是灵石,而是他的全部身家一般。
布袋刚一入手,金不换那张原本如同被风干的橘子皮一般皱巴巴的脸,瞬间像是被注入了生命一般,皱纹舒展开来,就如同那秋日里绽放的老菊,透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和愉悦。
他不紧不慢地将灵石袋揣进怀中,这才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一般,缓缓地抬起眼皮,用他那浑浊的小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墨尘,那眼神里,分明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仿佛早已看透了墨尘的来意。
“小子,”金不换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无事不登三宝殿。上次你来,是为了那张图纸。这次……又是为了何事啊?”
墨尘微微躬身,态度谦逊地说道:“金师叔明鉴。弟子修为尚浅,近日在早课上,听讲课师叔说六十年一启的七色秘境即将重新开启。”
“按照宗门的规矩,我们这些新晋弟子将有机会进入秘境中寻找机缘。然而,弟子深知自己的修为有限,而且从未涉足过这样充满未知的地方。”
“讲课师叔也说过,这七色秘境异常凶险,所以弟子想购置一些防身之物,但又担心自己的眼力不足,会被奸商欺骗。师叔您见多识广,还望您能指点一二,告诉弟子一些门路。”
金不换闻言,嘿嘿一笑,他捻着那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小眼睛滴溜溜地在墨尘身上转了一圈,然后说道。
“嗯,算你这小子还有几分自知之明。这几日,宗门山脚下的寒玉坊可是热闹非凡啊!七色雾即将升起,那些牛鬼蛇神们都纷纷跑出来了。”
“各大商行的铺子和散修摆的摊子琳琅满目,好东西自然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那些坑蒙拐骗的破烂玩意儿。”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记住喽,别盯着那些门脸光鲜的大铺子,他们开价能吓死你。多去犄角旮旯里转转,特别是那些散修临时支起的破布摊子。”
“有些家伙,不识货,或者急着出手换灵石进秘境搏命,兴许能淘到点蒙尘的物件。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市侩的狡黠,“真要有拿不准的,可以来寻老头子我掌掌眼,当然…这茶水钱嘛…”
“弟子明白,多谢师叔指点。” 墨尘再次躬身,心中已然有数。
辞别金不换,墨尘并未立刻下山。
他回到寒松苑,换下宗门制式的青色外袍,从简陋的行囊里翻出一套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又戴上了一顶边缘有些磨损的旧斗笠。
敛息术悄然运转,周身那点微弱的炼气期灵力波动被彻底压回体内,整个人气息内敛,脚步沉凝,乍一看,与凡俗江湖中那些风尘仆仆的落魄侠客并无二致。
寒玉峰山脚,一条蜿蜒的山涧旁,此刻已全然不复往日的清冷,临时开辟出的空地上,帐篷林立,旌旗招展。
人声鼎沸,灵力波动混杂,形成一片喧嚣的海洋。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法器碰撞的脆响、灵兽的低吼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丹药的异香、矿石的土腥、还有不知名兽血的铁锈味。
“上好的百炼精钢剑!削铁如泥!只需三块灵石!”
“聚气散!正宗青阳峰出品!助你秘境突破瓶颈!”
“刚出土的古玉简!疑似上古丹方!价高者得!”
“道友留步!看看这千年雷击木心,炼制木系法宝的不二之选啊!”
墨尘压低了斗笠,如同一条滑溜的游鱼,悄然汇入这片人潮。
他步履不快,目光却锐利如鹰,不动声色地扫过道路两旁形形色色的摊位。
金不换的话在脑中回响:散修摊子,犄角旮旯。
他刻意避开那些挂着“万宝楼”、“千器阁”之类显赫招牌的大铺面,专往人流边缘、光线稍暗的区域钻。
果然,在一些大帐篷的阴影里,或是山岩的凹陷处,铺着破旧毡布的小摊比比皆是。
摊主大多形容枯槁,眼神或警惕或麻木,货物也显得陈旧杂乱:断裂的法器残片、色泽暗淡的矿石、不知名的兽骨兽皮、一些用玉盒草草封着的药草、还有不少连摊主自己都说不清来历的古怪玩意。
墨尘在一个角落的摊子前停住脚步。
摊主是个裹着厚厚皮袄的干瘦老头,缩在岩石缝隙里,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
摊上东西不多,几块黑黢黢的矿石,几株灵气微弱的药草,还有几件锈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铁器。
其中一对约莫巴掌大小、形状扭曲的铁片引起了墨尘的注意。
它们呈阴阳鱼状,但锈蚀严重,边缘残缺,鱼眼的位置更是两个黑窟窿,死气沉沉地躺在毡布角落,积满了灰尘。
墨尘蹲下身,拿起其中一块“阴鱼”铁片。
入手冰凉粗糙,沉甸甸的,除了死沉,感受不到任何灵力波动,连凡铁都不如。
但他没有立刻放下,体内沉寂许久的小白瓶,似乎极其轻微地悸动了一下。
他心中一动,悄然催动了瓶身赋予的“灵视”之能。
视线聚焦于锈铁之上,世界仿佛蒙上了一层淡青的滤镜。
在层层叠叠、厚重如污泥的锈蚀之下,两道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息,如同深埋地底的孱弱根须,顽强地纠缠在一起!
一道气息幽寒如深潭,带着水汽的湿润;另一道则炽烈如地火,隐有灼热之感。这气息微弱、混乱,却被某种玄奥的力量束缚在铁片的核心,正是道家阴阳二气!
只是这二气被污秽锈蚀重重包裹,近乎湮灭。
“老先生,此物何用?”墨尘不动声色,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几分凡俗武人的粗粝。
皮袄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皮,瞥了墨尘一眼,又看了看他手里那块破铁片,瓮声瓮气道:“不知,山里捡的破烂。看着像个鱼?兴许是哪个散修炼废了的玩意儿。想要?两块下品灵石拿走。”
语气随意,带着点打发叫花子的意味。
两块灵石?墨尘心中冷笑,这老头看似随意,开口却狠。
但他面上不露,反而掂量着另一块“阳鱼”铁片,皱眉道:“两块?这破铜烂铁,除了沉手,劈柴都嫌钝。一枚灵石,这两块我都要了,拿回去给我家娃儿当个压布的镇石。”
“一枚?不行不行!”老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可是山里古修士洞府附近捡的!沾着仙气呢!最少一枚半!”
墨尘作势欲走:“那便算了,集市上精钢的镇石,半块灵石能买俩。” 他动作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哎!等等!”老头急了,秘境开启在即,他急需灵石购置符箓保命,这破铁片在他手里不知压了多久,能换点钱是点钱,“一枚就一枚!拿走拿走!算老汉我亏本!”
墨尘这才停下脚步,从怀里摸出一枚色泽黯淡的下品灵石抛了过去。
老头一把抓住,迅速塞进怀里,仿佛怕他反悔。
墨尘则用一块破布将两块锈迹斑斑的铁符包好,塞入怀中。
入手冰凉,那微弱的阴阳二气在灵视中依旧顽强地纠缠着,成了。
离开角落,墨尘继续逡巡。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华光四射的飞剑、宝光莹莹的法盾,最终停留在另一个不起眼的摊位上。
摊主是个面色蜡黄的中年汉子,摊上摆着几面大小不一的铜镜,有的镜面模糊,有的边缘破损,还有的甚至布满裂纹。
其中一面巴掌大小、通体黝黑、镜背刻着模糊八卦纹路的铁镜,吸引了他。
拿起黑铁镜,入手沉重,镜面并非光滑的铜或水晶,而是某种未经打磨的玄铁原矿,黯淡无光,照人影都模糊。
镜背的八卦纹路也磨损严重,许多线条已断裂。墨尘再次催动灵视。
这一次,他看到镜面深处并非一片死寂,而是有极其微弱的、如同蛛网般的灵光脉络在缓缓流动,与镜背的八卦纹路隐隐呼应。
更奇特的是,这些脉络的走向,竟与他脑海中记下的寒玉峰部分地脉走势图有几分神似!
“道友,这镜子…有何玄妙?”墨尘问道,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探究。
黄脸汉子见有人问,精神稍振:“嘿,这位道友好眼力!别看它不起眼,这可是正经宗门流出来的制式法器!‘八卦玄铁镜’!注入灵力能生八卦护盾,坚固耐用!还能破幻!要不是淘汰下来有点小瑕疵,哪能摆在这儿?”
他吹得天花乱坠。
“哦?制式法器?”墨尘摩挲着冰冷的镜面,感受着那微弱的地脉共鸣感,“不知出自哪家宗门?又为何淘汰?”
汉子被问得一滞,支吾道:“这个…自然是南边的大宗…淘汰嘛,自然是用旧了呗。道友放心,绝对能用!便宜,只要十五块下品灵石!”
墨尘摇头,将镜子放下:“十五块?一面照不清人影的废铁?道友莫要欺我眼拙。这镜面粗糙,八卦纹路断裂,注入灵力怕不是护盾未生,自己先被反噬伤了经脉。五块灵石,权当买个稀奇。”
“五块?!你不如去抢!”汉子瞪眼,“这可是正经法器胚子!八块!不能再少了!”
“六块。”墨尘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再多一分,我便去前面铺子看看新出的护心镜了。”
汉子脸色变幻,最终颓然:“罢了罢了!六块就六块!算我倒霉!道友你这砍价的功夫,比你的修为厉害多了!”
他嘟囔着收了灵石。
墨尘将玄铁镜贴身收好,那冰冷沉重的触感,反而带来一丝踏实。
接下来,墨尘又在一家略显冷清的符箓铺子里,花费了七块灵石,购得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破损的《六甲真形图》残卷,以及几张绘制符箓所需的特制符纸和一小瓶品质尚可的符墨。
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道士,只说了句“古法难成,慎用”,便不再多言。
墨尘郑重收下,直觉告诉他,这残卷与葛洪储物袋内那本《东胜神州仙踪拾遗录》内记载过的“六甲镇煞符”有关。
或许能在瘴林迷谷中派上用场。
最后一件物品,却是在一家门脸稍大、名为“百巧轩”的铺子里购得。
铺子掌柜是个圆脸微胖的中年人,笑容可掬,眼神却精明。
墨尘的目光被柜台角落里一颗鸽卵大小、色泽灰白、布满细微孔窍的珠子吸引。
这珠子灵气内蕴极其微弱,且杂乱不稳,在灵视下,能看到孔窍深处有极其黯淡的九色微光流转,但时断时续,如同风中残烛。
“掌柜,此珠何物?”墨尘指着那灰白珠子。
胖掌柜眼睛一亮,立刻热情介绍:“哎哟,这位道友好眼力!此乃‘九窍玲珑珠’!传说有九窍通玄之妙!可储灵气,可纳丹药,甚至能在危急关头激发护体神光!乃是不可多得的宝贝!若非…呃…放置久了灵气略有亏损,岂会只卖二十灵石?”
墨尘心中冷笑,这“略有亏损”怕是只剩一口气了。
他拿起珠子,入手温润,但内部的灵光确实紊乱不堪。
“掌柜说笑了。此珠灵气散乱,孔窍淤塞,怕是一丝灵力都难存住。十块灵石,我买回去研究研究这‘九窍’之形。”
“十块?道友你这杀价也太狠了!”胖掌柜苦着脸,“这可是古物!十五块!最低了!”
“十二块。”墨尘放下珠子,作势欲走,“再多,不如去买个新制的储物袋了。”
“行行行!十二块!道友真是…会做生意!”胖掌柜肉痛地收起灵石,将那灰扑扑的珠子递给墨尘。
走出“百巧轩”,墨尘怀中已多了四样物件:锈蚀的鱼符铁片、黯淡的玄铁镜、残破的符箓图卷、以及灵气紊乱的灰白珠子。
加上之前购置的几沓基础符纸和符墨,他此行所带的近六十块下品灵石,已花去大半。
他并未立刻离开坊市,而是走进一家专门售卖符箓的“神符斋”。
这里的东西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但也别想捡漏。
墨尘仔细挑选,用剩下的灵石购置了数张最基础、却也是眼下最实用的符箓:三张“神行符”,激发后能短暂大幅提升奔行速度,用于逃命。
两张“匿踪符”,可收敛气息身形,在瘴林或躲避追踪时有用。
还有两张“金刚符”,能瞬间在体表形成一层微弱的金石光泽,增加些许防御力。
这些符箓虽只是炼气期通用的大路货色,却也花光了他最后几块灵石。
夕阳西沉,将寒玉坊市染上一层暖金色,喧嚣依旧。
墨尘紧了紧怀中的旧布包裹,里面裹着他的全部家当和新得的“破烂”。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沸腾的修士海洋,转身踏上返回寒玉峰的小径。
斗笠下的面容沉静如水,唯有眼底深处,燃烧着一簇名为希望与决绝的火焰。
回到丁字寒松苑那间简陋的石屋,墨尘插好门闩,点亮一盏昏黄的油灯。
他小心翼翼地将今日所得一一摆在冰冷的石桌上:一对锈迹斑斑、死气沉沉的鱼形铁符;一面黝黑沉重、镜面模糊的玄铁八卦镜;一本边角卷曲泛黄的《六甲真形图》残卷;一颗灰白黯淡、布满孔窍的九窍玲珑珠;还有一沓新买的符箓。
油灯昏黄的光晕跳跃着,映照在这些或破败、或黯淡的物品上。
墨尘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凉的铁符,感受着那深埋锈蚀之下、微弱却纠缠不休的阴阳二气。
摩挲着玄铁镜粗糙的镜背,体味着其与脚下地脉若有若无的共鸣。
翻动《真形图》残破的书页,那些繁复古奥的符咒线条在眼前流淌。
最后,目光落在那颗灰白的珠子上,九窍深处时断时续的灵光,如同垂危者最后的心跳。
这些都是他的依仗,用近乎全部身家换来的搏命之资,它们此刻毫不起眼,甚至被旁人视为废品。
但墨尘心中却异常平静。他小心地将它们收拢,连同那几张新符箓,一起放进了贴身的储物袋中。
做完这一切,他盘膝坐回冰冷的寒玉床。
窗外,寒玉峰顶的罡风呼啸依旧,卷起漫天雪尘。
墨尘闭上双眼,调匀呼吸,心神沉入体内。
经脉深处,葛洪夺舍留下的隐痛,如同附骨之疽,在寂静中又隐隐传来细微的悸动。
他需要力量,需要尽快将这些“破烂”变成真正的助力。
怀中的灰匣紧贴胸膛,冰冷依旧,仿佛亘古不变。
但墨尘知道,匣中之物,才是他最大的底牌,也是他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七色雾起,灵门将开。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