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幽魔海仿佛一张无边无际的灰色巨毯,将天地都包裹其中。
眼前永远是翻涌的灰雾,耳畔永远是海浪不知疲倦的咆哮。
偶尔出现的荒岛,也不过是这片死寂汪洋中微不足道的斑点,提供短暂的喘息,却无法改变航行的本质——孤独,且方向不明。
墨尘驾驭着如意梭,灵光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顽强闪烁,如同风中残烛。
维持梭身飞行与护体灵光的灵力消耗,以及随后在荒岛上的打坐恢复,几乎成了某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循环。
然而,这种机械的重复,在漫长到几乎感觉不到尽头的时光消磨下,也开始悄然侵蚀着比肉体更坚韧的东西——意志。
他第一次,真正地,对前路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那张羊皮地图在手中摩挲了无数遍,上面标记的航线起点模糊,指向的区域更是遥远得如同传说。
它究竟是多少年前的旧物?
所标记的航道是否早已因沧海桑田而变迁?
甚至,这地图本身,会不会就是一个精心编织的骗局?
这浩瀚无边的幽魔海,是否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囚笼?
所谓的海外新洲,是否只是绝望中的幻影?
自己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是否最终都指向一个结局——灵力耗尽,无声无息地沉没在这片墨黑色的海水之下,化为又一具无人知晓的枯骨?
这种对未知的恐惧,对努力可能付诸东流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慢慢渗透进他的心防。
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减缓了航行的速度,在一些相对安全的荒岛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仿佛拖延着面对那可能存在的、更令人绝望的“真相”。
一次,他停在一块巨大的、被海浪冲刷得光滑如镜的黑色礁石上,望着下方如同万马奔腾般汹涌撞击的海浪,怔怔出神。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这二十多年的岁月:从苍山城那个一心习武、只想安稳度日的寒门子弟,到城隍庙雨夜遭遇葛洪,机缘巧合却又危机四伏地踏入仙途。
升仙大会的挣扎,秘境中的搏杀,宗门内的短暂安稳与暗流,直至最后被当作弃子的冰冷现实。
一路走来,似乎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被环境逼迫着做出一个又一个生死抉择。
如今,他斩断了一切尘缘,摆脱了所有的束缚,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可这自由带来的,却是更深沉的迷失感,如同置身于这片没有坐标的茫茫大海。
“我的道,究竟在何方?”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修仙,长生,力量……这些目标似乎都变得有些空洞。
他内视丹田,那尊古朴神秘的太虚瓶静静悬浮,是他最大的依仗,却也象征着更庞大、更不可知的未来。
它最终会引领他去向何处?
是坦途,还是更大的深渊?
就在他心绪最为低沉、几乎要被那片灰色吞噬的一个夜晚。
负责警戒的地灵护法傀眼中黄光微微闪烁,传来一道轻微的预警波动。
墨尘瞬间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收敛气息,凝神望向傀儡警示的方向。
只见原本漆黑如墨的海面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了点点幽蓝色的光晕。
那光芒柔和而纯净,与幽魔海常见的阴森诡异截然不同。
仔细看去,竟是一群半透明的、形态优美如伞盖的水母状生物。
它们随着海浪轻轻起伏,舒展着触手,轨迹玄妙难言,点点灵光闪烁明灭,仿佛在寂静的海面上演绎着一支古老而宁静的舞蹈。
墨尘谨慎地将神识延伸过去,细细探查。
这些奇特的生物灵力纯净温和,不带丝毫魔气或暴戾,与那些被魔化的海兽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种罕见的、天生地养、并成功适应了这片险恶环境的灵性生物。
它们对墨尘的存在似乎并无敌意,反而被如意梭的微光吸引,好奇地汇聚过来,环绕在梭身周围,幽蓝的光晕闪烁间,传递出一种令人心神安宁、甚至隐隐带着某种引导意味的情绪波动。
墨尘没有动,也没有驱赶,只是静静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在这片绝望之海,遇到如此灵性平和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个奇迹。
其中一只体型稍大、中心光晕尤为明亮的水母,缓缓向着某个特定方向飘出一段距离,然后又折返回来,如此反复了数次。
若在平日,墨尘或许不会在意。
但此刻,他正处于对方向极度敏感和迷茫的时刻。
《黄庭阴阳五气诀》修炼出的强大神识,让他敏锐地捕捉到,那只水母反复指向的那个方向。
其灵气波动与其他地方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异——少了几分狂暴与混乱,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稳定与有序。
这一发现,如同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帷幕上,刺破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孔洞,透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光。
它是否就是通往彼岸的指引?
墨尘无法确定,这很可能只是某种海洋灵物自身的习性,或者那片区域恰好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海流或小型灵脉。
但这至少是一个变化,一个不同于过去二十年里无尽重复的、充满了死寂与危险的“可能性”。
他回想起自己的修行之路,从引气入体到筑基成功,哪一次不是在万千迷途、重重险阻中,凭借一丝不甘与韧性,硬生生寻觅到那一线生机?
“既然看似无路,那便自己走出一条路,既然前方未知,那便去探索这未知。”
心中的迷茫与怀疑,如同被阳光照射的雾气,开始缓缓消散。
一种更本质、更纯粹的力量从道心深处升起——那是求道之心。
他的目标,不再仅仅是地图上一个虚无缥缈的标记,而是探索本身,是前行本身,是在这无尽未知中,印证自身道途的过程!
那群幽蓝色的“引路水母”并未停留太久,它们如同来时一般悄然,光晕渐次暗淡,最终融入远处的黑暗海水中,消失不见。
墨尘站在如意梭首,海风吹动他略显破旧的衣袍,目光却已重新变得如同磐石般坚定。他不再犹豫,调整方向,朝着那只特殊水母暗示的方位,全力催动如意梭。
他甚至不再去纠结究竟何时才能看到海岸线。
他将这段充满未知与凶险的航程本身,视为一场前所未有的修炼——一场对心性的磨砺,对毅力的考验,对天地法则、对自身大道的更深层次感悟。
他开始更主动地利用这恶劣的环境修炼《太虚炼形术》,尝试引导、炼化海中那些狂暴紊乱的灵气,尽管过程艰辛,却别有一番体悟。
他更加专注于《太虚游天遁》的钻研,力求在复杂多变的海况与灵气乱流中,找到更省力、更迅捷的遁行方式。
前路依旧漫长,凶险未知。
但墨尘的道心,已穿过迷雾,重新找到了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