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扑扑的小匣紧贴着胸膛，粗糙冰凉的触感奇异地安抚着墨尘躁动的心绪。
一夜未眠，他反复用微弱的神识试探这得来不易的“封神匣”，结果始终如一——石沉大海。
太虚八卦瓶那令人心悸的气息与波动，被彻底锁死在这不起眼的方寸之间。悬在头顶的利剑，暂时移开了半寸。
窗外，聚仙坊市的喧嚣比往日更早地沸腾起来。
鼎沸的人声、流光溢彩的法器破空声、甚至远处传来的低沉兽吼，交织成一股令人血脉贲张的洪流，冲刷着栖霞居简陋的窗棂。
“墨大哥！墨大哥！”林风几乎是撞开了房门，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与潮红，“快！升仙大会！升仙大会开始了！问道峰下，人山人海！”
墨尘睁开眼，眸底残留着一夜推演算计的疲惫，但瞬间被沉凝取代。
他起身，将最后几块硬面饼和肉干塞入储物袋，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贴身的灰匣，确认无误后，才看向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的林风。
“走吧。”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林风愣了一下，似乎觉得墨尘的反应太过平淡，但旋即被外面的盛况吸引，忙不迭地点头：“嗯！快走快走，去晚了怕挤不上问道峰的山道了！”
两人汇入汹涌的人潮。
青云道今日已无法通行，所有修士，无论境界高低，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城北那座常年云雾缭绕、仙气盎然的巨大山峰涌去。墨尘收敛气息，将自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着周围。
真正的人间百态，修仙界的浮世绘，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山脚：散修泥潭，凡尘挣扎
临近问道峰山脚，一片巨大的、临时开辟出的广场上，黑压压挤满了人。
这里九成以上，都是和墨尘、林风一样的底层散修。
他们大多穿着粗布麻衣，或者浆洗得发白的旧道袍，脸上刻着风霜与渴望。
气息驳杂，多在炼气初期徘徊，偶尔有几个炼气中期的，身边便围拢着一群恭敬的追随者，俨然成了小头目。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劣质丹药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压抑不住的焦虑。叫卖声此起彼伏：
“上好的‘回气散’！斗法前必备！两块灵石一瓶，童叟无欺！”
“道友！看看这‘金刚符’！祖传手艺，关键时刻能挡炼气中期一击！只要五块灵石！”
“组队！组队冲击‘问道阶’！炼气三层以上，擅长防御的优先！所得收获按贡献分配！”
墨尘看到几个衣着破烂、气息虚浮的散修，正围着一个摊子，用几株品相极差的草药和几块黯淡的矿石，小心翼翼地换取一枚最低阶的“辟谷丹”。
还有人为了一个靠近山道入口的稍好位置，与旁人争得面红耳赤，若非此地严禁私斗，恐怕早已拳脚相向。
“唉，每次升仙大会，山脚都是这样。”
林风低声叹道，带着一丝感同身受的无奈，“这些人，大多连第一关‘问道阶’都未必能上去。运气好点的，或许能在山腰的‘杂役处’寻个差事，也算沾了点仙缘。运气差的，白跑一趟，甚至可能把仅有的那点家当赔进去。”
墨尘默默点头。
散修之路，如履薄冰。
他紧了紧衣襟，感受到怀中小匣的冰凉，心中更添一分警惕，在这里，任何一点露富，都可能引来饿狼般的目光。
山腰：世家浮华，底蕴初显
穿过拥挤喧闹的山脚广场，一条宽达十丈、由洁白玉石铺就的阶梯——“问道阶”，如同一条通天玉带，笔直地向上延伸，没入云雾之中。
阶梯两旁，每隔一段距离便肃立着身穿统一青灰色劲装、气息凝练的修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攀登的人群，维持秩序。
这些是聚仙坊市执法队的弟子，修为多在炼气中期以上。
踏上问道阶，人流骤然稀疏了一些。能走到这里的，实力或背景都远超山脚的散修。
“让开！让开！别挡道！”一声骄横的呵斥自身后传来。
墨尘侧身避让，只见四名身着统一月白锦袍、袖口绣着银色流云纹的青年男女，在一名气息深沉、目露精光的中年管事带领下，旁若无人地大步前行。
他们步履轻快，足不沾尘，显然是用了某种轻身法门，周身隐隐有灵光流转，隔绝了攀登的辛苦与旁人的汗味。
“是流云城白家的人！”林风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羡慕，“看那锦袍，是‘流云缎’，水火不侵，自带避尘效果，一件就值几十灵石！领头那个管事，气息怕是有炼气后期了！”
墨尘注意到，这白家队伍经过时，周围无论是散修还是其他小家族子弟，都下意识地避让，脸上带着敬畏。
队伍中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少女，手中把玩着一枚鸽卵大小、散发着柔和青光的宝珠，好奇地四处张望，偶尔瞥见某个衣着寒酸的散修，便毫不掩饰地皱起小巧的鼻子，流露出鄙夷之色。
再往上，类似的场景不断上演。
有驾驭着低阶飞行法器（如梭舟、叶舟）呼啸而过的。
有骑着驯服的灵兽（如疾风狼、铁羽鹰）招摇过市的。
更有甚者，被家族长辈用灵力托着，悠闲地“飞”在阶梯旁，引来一片艳羡的目光。
这些世家子弟，谈笑风生，视攀登如闲庭信步，身上法衣、佩饰灵光闪烁，腰间储物袋鼓鼓囊囊，与下方汗流浃背、咬牙硬撑的散修形成了鲜明对比。
“看那边！”林风指向不远处一个稍显冷清的角落。
一个身穿洗得发白道袍、背负一柄古朴无鞘长剑的独臂老者，正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向上攀登。
他气息内敛，脚步踏在玉阶上，竟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仿佛背负着千斤重物。
他周围数尺之内，空气似乎都凝重了几分，无人敢靠近。
“那位前辈…好强的气血！明明没有灵力外放，却感觉比炼气中期还危险！”林风咋舌。
墨尘凝神望去，以他习武多年的眼力，看出老者每一步落下，脚掌与玉阶接触的瞬间，肌肉筋骨都在以一种极其精妙的方式震荡发力，卸去冲击，积蓄力量。
这绝非简单的蛮力，而是将武学锤炼到极致，近乎“道”的境界！
老者腰间挂着一个陈旧的酒葫芦，眼神浑浊却偶尔闪过一丝洞穿世事的锋芒。
这是个有故事的散修，其底蕴恐怕不输于某些世家子弟！
另一个方向，一个身材矮小如童子、面目却异常老成的侏儒修士，引起了墨尘的注意。
这侏儒并未攀登阶梯，而是蹲在玉阶旁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手中捧着一个紫黑色的陶罐。
罐口偶尔探出一个拳头大小、通体碧绿、眼珠血红的蟾蜍脑袋，发出“咕呱”的低鸣。
侏儒身边，几个气息不弱的散修远远避开，眼神中带着明显的忌惮。
“那是‘毒童子’！”旁边一个路过的散修低声对同伴道，“听说他豢养的‘碧血毒蟾’奇毒无比，炼气后期沾上都麻烦！他靠这毒物，在散修里也是一霸，这次怕是想拜入‘五毒教’之类的地方。”
墨尘暗暗记下这些面孔。
升仙大会，鱼龙混杂，这些身怀绝技或奇物的散修，同样不可小觑。
峰顶：宗门气象，仙家威严
不知攀登了多久，当云雾渐浓，空气也带上丝丝沁人心脾的清凉灵气时，眼前豁然开朗。
问道峰顶，竟是一片无比开阔的巨大平台！平台地面光滑如镜，非金非玉，隐隐有符文流光闪烁。
平台尽头，矗立着一座巍峨古朴的巨型石殿，殿门紧闭，上方悬挂一方巨大匾额，铁画银钩三个大字——“问道殿”
一股难以言喻的厚重、沧桑、威严的气息，自那石殿中弥漫开来，笼罩整个峰顶。所有登上峰顶的修士，无论此前如何喧哗招摇，此刻都下意识地屏息凝神，放轻了脚步，脸上流露出敬畏之色。
峰顶平台已聚集了数千修士，泾渭分明地分成几个区域。
最核心处，靠近问道殿大门的地方，人数最少，气场却最为强大。那是各大宗门接引弟子所在。
南圣隐宗的队伍最为显眼。
数名身着素白如雪、绣着淡蓝色冰晶纹路法袍的弟子静静肃立，气息清冷孤高。为首的正是墨尘在云梭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筑基女修——冷漪！
她依旧面覆轻纱，只露出一双剪水秋瞳，眸光平静无波，却仿佛蕴含着万载寒冰的寂寥，让周围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她身后站着几名男女弟子，个个气息精纯，修为都在炼气后期以上，姿态从容，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
偶尔有自恃身份的世家子弟上前攀谈，也仅能得到他们微微颔首的回应。
另一边，一群身着玄黑色劲装、胸口绣着金色罗盘图案的修士，则显得随和一些，但眼神深处透着精明与洞察。
为首的中年男子，三缕长髯，手持一柄玉骨折扇，笑容可掬地与几位世家管事交谈着。
墨尘认出了他身边的洛云川！
洛云川今日换了一身更为华贵的玄金法袍，气度雍容，正与一位须发皆白、气息渊深似海的老者低声交谈。
那老者袖口绣着的金色罗盘更为繁复精致，赫然是一位筑基期前辈！
这自然便是以推演天机、炼器布阵闻名的天机阁。
此外，还有身穿烈焰红袍、气息灼热的离火宫弟子；身着青绿道袍、周身萦绕着草木清香的百草谷门人；甚至还有几位气息阴森、服饰怪异的修士聚在一角，那是五毒教和阴煞门的接引人。
这些宗门弟子，无论男女，个个气息凝练，目光锐利，身上法袍流光溢彩，显然都是入了品阶的法器。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自成一方天地，代表着东胜神洲修仙界的真正秩序与力量。
在这些宗门核心区域之外，便是各大修仙家族的地盘。
他们各自占据一块地方，或布置下简易的隔绝阵法，或由家族长辈释放气息护住后辈子弟。
流云白家、临川周家、河阳陈家……旗帜鲜明，子弟们神情倨傲，低声交谈，目光扫过外围的散修时，带着天然的优越感。
人数最多的，便是墨尘、林风所处的散修区域，被挤在平台的最外围。
数千人聚在一起，却显得异常沉默，气氛压抑而紧张。每个人都紧盯着那紧闭的问道殿大门，等待着决定命运的时刻。
怀揣梦想的，眼神炽热；自知无望的，神情黯然；更多的则是如墨尘一般，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深深的不安。
墨尘站在人群中，感受着四周山呼海啸般的灵压和无声的暗流。
他渺小如尘埃。怀中的灰匣，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他微微垂下眼睑，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进心底最深处，只余下磐石般的冷静。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问道殿启，仙缘初试
“咚——！”
“咚——！”
“咚——！”
三声恢弘悠远的钟鸣，如同自九天之上传来，瞬间压过了峰顶所有的嘈杂。
钟声蕴含着洗涤神魂的力量，让所有人心头一震，杂念顿消，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巍峨的石殿。
问道殿那两扇高达十丈、铭刻着无数玄奥符文的巨大石门，在沉重的摩擦声中，缓缓向内开启。
一股更加精纯、磅礴、几乎化为实质的天地灵气，如同潮水般从殿内汹涌而出，瞬间弥漫整个峰顶平台。所有修士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浑身毛孔舒张，修为仿佛都精进了一丝！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殿堂，而是一片深邃的、旋转的、如同星云般的蒙蒙光雾，看不清内里景象。
一个平和、苍老，却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耳边的声音，自光雾深处传来：
“升仙大会，启——！”
“欲觅仙缘者，入此‘问道门’！”
“骨龄二十以下，登顶‘问道阶’者，可入第一试——‘叩心路’！”
声音落下，峰顶瞬间沸腾！
无需催促，靠近殿门的宗门弟子和世家子弟们，率先化作一道道流光，毫不犹豫地投入那片旋转的光雾之中，消失不见。
紧接着，是那些实力较强、准备充分的散修，也争先恐后地涌向大门。
“墨大哥！我们快进去！”林风激动地抓住墨尘的胳膊。
墨尘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反手抓住林风的手臂，低喝一声：“走！”两人随着汹涌的人流，奋力向前挤去。
在踏入那片旋转光雾的瞬间，墨尘只觉身体一轻，仿佛被一股温和却不可抗拒的力量包裹、牵引。
眼前光影变幻，所有喧嚣骤然远离。
下一刻，脚踏实地。
眼前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青石古道，蜿蜒向上，没入一片混沌的雾气之中。
古道两侧，是深不见底的虚空深渊，罡风呼啸，隐隐有摄人心魄的怪啸传来。
脚下的青石斑驳古旧，布满裂纹，每一块都仿佛承载着万古岁月的沧桑。
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
这压力并非作用于肉身，而是直接作用于心神！
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虚空中凝视着自己，拷问着内心的每一个念头、每一个秘密、每一次抉择。
过往的经历、深藏的恐惧、隐秘的欲望……如同走马灯般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葛洪夺舍时的狞笑、小白瓶吸收月华时的神异、灰匣隔绝神识的冰凉、柳烟儿纯真的眼神、黑熊凶狠的目光、洛云川探究的微笑、冷漪清冷的邀请……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条古道上被无形的力量拉扯、放大！
墨尘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发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猛地咬紧牙关，眼神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坚毅！
他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将所有的杂念、恐惧、甚至对怀中宝物的担忧，都强行压下！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咆哮：
“向前走！踏上这条路！活下去！”
他艰难地抬起脚，踏上了第一块青石。脚下的裂纹仿佛活了过来，蔓延开细密的黑气，试图缠绕他的脚踝。
墨尘低喝一声，体内微薄的灵力混合着习武多年锤炼出的坚韧气血轰然运转，硬生生将那黑气震散！
他一步，一步，艰难而稳定地，向着雾气弥漫的古道深处走去。身影很快被混沌的雾气吞没。
在他身后，青石古道上，无数身影或停滞不前，抱头嘶吼；或面露挣扎，寸步难行；更有甚者，被古道两侧的深渊幻象所惑，神情恍惚，一脚踏空，惨叫着消失在罡风之中……叩心之路，直指本心，淘汰，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