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晴的耐心,如同春雨,细密无声,却缓慢地浸润着叶凡周围干涸板结的土地;而苏雨墨的理性陪伴,则像坚固的脚手架,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外部世界,让他至少能维持“叶凡总”的体面。
然而,总有一些角落,是春雨无法滋润,脚手架无法支撑的。那是叶凡内心深处,因楚灵儿的离去而塌陷出的巨大空洞,里面充斥着自我怀疑、悔恨,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自身价值的否定。他觉得自己不配再拥有那样毫无保留的温柔与宁静。
就在这种晦暗的基调中,柳如烟,回来了。
她的回归,没有任何预兆。
一个周五的晚上,叶凡被陈默和几个核心高管半是强迫地拉去参加一个业内的小型酒会,美其名曰“放松心情,维持必要的社交”。地点在一家会员制的高级俱乐部,灯光暧昧,衣香鬓影,空气中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和虚伪的寒暄。叶凡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威士忌,站在角落的阴影里,感觉自己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像一个灵魂出窍的旁观者。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
柳如烟。
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丝绒长裙,款式简洁,却将她曼妙起伏的身段勾勒得惊心动魄。她没有像其他女宾那样佩戴繁复的珠宝,只在耳垂缀着两粒小巧却极亮的钻石,随着她偶尔偏头的动作,划出冷冽的光芒。她正与一位头发花白、气度不凡的外国老者交谈,言笑晏晏,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却又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疏离感。
她似乎完全融入了这个场合,游刃有余,像一尾回到熟悉水域的鱼。
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目光,柳如烟忽然转过头,视线穿透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阴影里的叶凡。那一刻,她脸上的笑容未变,但叶凡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抹流转的光彩,几不可察地凝固了一瞬,随即又化开,变成了一种……他看不懂的,混合着审视、了然,以及一丝淡淡失望的复杂情绪。
她没有回避,也没有立刻走过来。她只是隔着喧嚣的人群,远远地朝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动作优雅,带着她特有的、仿佛什么都尽在掌握的慵懒。然后,她便重新转过头,继续与那位外国老者交谈,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叶凡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杯壁汲取着他手心的温度。他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带着她那危险又迷人的气息,径直走到他身边,用带着几分戏谑又几分强势的口吻,打破他自我封闭的硬壳。
她没有。
整个晚上,柳如烟都像一只翩跹的蝴蝶,在不同的社交圈子里穿梭,所到之处,吸引着无数或欣赏或贪婪的目光。她偶尔会与叶凡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每一次,她都只是给他一个浅淡的、几乎算不上是微笑的弧度,随即自然地移开,没有丝毫留恋。
她明明看见了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郁,看见了他眼底深藏的疲惫和消沉,看见了他与这热闹场合格格不入的孤立感。以他对她的了解,她不可能察觉不到他正处在低谷。
但她选择了视而不见。
酒会临近尾声时,叶凡终于找到机会,在一个相对安静的露台入口处,拦住了正准备离开的柳如烟。
“如烟。”他开口,声音因久未说话而有些沙哑。
柳如烟停下脚步,转过身,双臂优雅地交叠在身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晚风吹起她颊边几缕卷曲的发丝,为她平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冷冽香水与一丝若有若无硝烟气息的味道,钻入叶凡的鼻腔。
“叶总,”她红唇微启,语调轻慢,“好久不见。看来,彼岸花的覆灭,并没让你轻松多少。”她的目光像最精细的刻刀,在他脸上逡巡,“反而……更沉重了。”
她的话,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叶凡喉咙发紧,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难道要告诉她,他沉重是因为永远失去了楚灵儿?在柳如烟面前提及另一个女人,尤其是以这样一种近乎示弱的方式,他做不到。
“一些……战后整合的琐事。”他避重就轻,试图维持表面的平静。
柳如烟闻言,轻轻嗤笑了一声,那笑声像羽毛搔过心尖,却带着刺骨的凉意。“琐事?”她往前走了一步,靠近他,那双媚意天成的眸子此刻锐利如刀,“叶凡,你是在用‘琐事’这个词,来侮辱我的判断力,还是侮辱你自己?”
她抬起手,染着蔻丹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他紧蹙的眉心,却在最后一刻停住,缓缓收回。
“我认识的叶凡,是在绝境中能白手起家,建立擎天资本的枭雄;是面对彼岸花这样的庞然大物,也敢悍然宣战并战而胜之的狠角色;是哪怕在感情里左右为难,至少也活得真实而强烈的男人。”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叶凡的心上,“而不是现在这个,躲在所谓‘琐事’和消沉后面,眼神空洞、浑身散发着……失败者气息的可怜虫。”
“可怜虫”三个字,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叶凡脸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一股混杂着怒意和难堪的情绪在胸中翻涌。
“柳如烟!”他低吼出声,带着警告的意味。
“怎么?我说错了吗?”柳如烟毫不退缩,反而又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楚灵儿的离开,就让你一蹶不振了?让你觉得人生失去了所有意义?让你连面对自己、面对未来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竟然如此直白地提到了楚灵儿!叶凡的瞳孔猛地收缩,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
“闭嘴!”他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偏不。”柳如烟笑了,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彻骨,“叶凡,你记住。我柳如烟欣赏的,是那个能在黑暗中开辟光明,能在废墟上重建王座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因为失去了一份温柔(哪怕那份温柔再珍贵),就沉溺于自怜自艾,连自己脚下的路都看不清的懦夫!”
她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向叶凡最不愿意面对的伤口,鲜血淋漓。
“温暖和宁静,固然让人留恋。但这世界,更多的是风雨和刀刃。”她的语气稍稍放缓,却带着更深的疏离,“如果你只能栖息在温室里,承受不起失去的代价,那么……”她顿了顿,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最后几秒,那里面失望的情绪终于不再掩饰,清晰可见,“你就不配站在更高的地方,也不配……让我柳如烟,继续停留在你身边。”
说完,她不再看他,径直转身,墨绿色的裙摆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冷漠,一步步远离了他的世界。
露台上,只剩下叶凡一个人,对着外面城市的璀璨灯火,浑身冰冷。
柳如烟的话,虽然残酷,却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从他头顶浇下,带来了刺骨的疼痛,也带来了一丝……被强行唤醒的清醒。
她不像苏雨墨那样,用理性为他构建秩序;也不像林晚晴那样,用耐心默默等待和渗透。她用她独有的、近乎残忍的方式,直接撕开他自我麻痹的伪装,将他最不堪、最软弱的一面,血淋淋地暴露在他自己面前。
她在告诉他:你的悲伤,我看见了,但我看不起。
她的若即若离,并非欲擒故纵的把戏,而是基于一种近乎苛刻的审美和价值观。她慕强,欣赏的是那个无论遭遇什么,都能咬紧牙关、奋力前行的叶凡。当他呈现出脆弱和消沉的一面时,她毫不掩饰她的失望,并选择疏离。
这种疏离,比任何抱怨和指责,都更让叶凡感到一种窒般的压力。
他回到空荡的公寓,柳如烟的话语依旧在耳边回响。“可怜虫”、“懦夫”、“不配”……这些词汇反复鞭挞着他的神经。他愤怒,他不甘,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微弱地承认:她说的,或许有一部分是对的。
楚灵儿的离开,掏空了他对温暖的最后幻想,让他意识到了自己在情感上的贪婪与无能。但他不能因此就停下脚步,不能因此就否定自己过去的一切努力和未来的所有可能性。他还有擎天,还有未竟的事业,还有……苏雨墨和林晚晴以不同方式施加在他身上的期待与牵绊。
柳如烟的疏离,像一面冰冷而清晰的镜子,逼着他去看清自己此刻的狼狈,也逼着他去思考,在失去了生命中那份至关重要的宁静之后,他叶凡,究竟要靠什么,才能继续走下去?
是继续沉溺于悔恨,变成一个连自己都鄙夷的“可怜虫”?
还是,擦干血迹,哪怕内心荒芜,也要拖着这具残破的躯壳,继续去征战,去攀登,去成为一个配站在高处,配让柳如烟那样的女人也为之侧目的……强者?
那一夜,叶凡公寓的灯,亮到了天明。
他没有喝酒,只是坐在书房里,望着窗外逐渐泛白的天空,第一次,开始真正意义上地审视自己破碎的内心,以及……那片在失去楚灵儿后,必须独自面对的无垠荒原。
柳如烟的若即若离,没有带来安慰,却像一剂猛药,在他麻木的伤口上,强行注入了疼痛的知觉。
而这知觉,或许,正是重新开始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