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阿哥将众人机锋看在眼里,不觉好笑,眼眸一转道:
“阿玛勿怪,五弟汉文不识,不晓得这些典故也是情理之中。
所幸近来已开蒙读书,假以时日,师傅悉心教导,定能有所进益。”
玄烨似乎并未生气,只随意道:
“朕知道了。难为你还想着替弟弟分说。”
四阿哥笑了笑,不再多言,从容落座。
这番解围之言,更似一把盐撒在宜妃心头。
宜妃气的心窝疼,捂着胸口,也不顾尊卑礼仪,直直瞪着太后,那眼里欲要喷出火来,心里把太后骂的狗血淋头。
原以为儿子养在太后身边自然比一般阿哥尊贵些,谁承想这个老虔婆根本不会抚育孩子。
也难怪呢,自己都没生养过,知道些什么。
贴身宫女眠柳见宜妃竟敢对太后怒目而视,吓了一跳,连忙站在宜妃身侧挡在宜妃恨恨的目光,小声道:
“主子,人多眼杂,别被人捉住把柄。”
宜妃回过神,强压下翻涌的怒气,化作一声长叹。将乌木镶银的筷子狠狠戳向那盘“西瓜双凤”里。
那是掏空的西瓜里装满了火腿,鸡丁新鲜莲子,龙眼,松子等,经隔水蒸炖,清凉甜润,果香馥郁,本是盛夏御膳的精致点心。
被她这么一戳,瓜盅内精心码放的食材顿时狼藉一片,汤水横流,看得人更觉烦恶不堪。
待到月上中天,意兴阑珊,玄烨有几分醉了,太皇太后便让他扶着自己回宫,随后便去歇息吧。
众妃眼见着皇帝都走了,还有什么趣儿,也跟着纷纷离席。
令窈一边领着孩子往回走,一边训诫小七。
“小七,你要记住,若是旁人想在他人面前展露才学心意,你断不可上前打扰。否则,人家一番精心准备,岂不都白费了。”
小七歪着头,若有所思,似懂非懂。
“额涅的意思是,下次若是大哥,或是别的哥哥弟弟们在阿玛面前写字吟诗,做什么展示,小七都不能凑上前去插话,是吗?”
令窈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道:
“是呀。就像小七若得了什么心爱的好东西,满心欢喜要送给额涅,这时却被旁人抢了先,把这份心意占了去,你开不开心呢?”
“不开心。”小七闷闷地摇头,随即又担心地问,“那大哥会不会生小七的气?”
令窈见他明白,倍感欣慰。
“大阿哥是兄长,最是宽厚,疼爱弟妹,自然不会真与你计较。”
令窈不忘叮嘱,“但小七也需懂得分寸,不可得寸进尺才是。”
她话音刚落,就见惠妃扶着贴身宫女挽星的手盈盈走了过来。
自皇贵妃被禁、贵妃失势后,惠妃在宫中一时风头无两,虽与宜妃时有龃龉,也不过是口舌之争。
她手握协理六宫之权,自觉身份非比寻常,言行间不免带着几分高人一等的姿态。
令窈只看见那被月色照亮的朱唇轻轻一弯,未语先闻一声轻嗤:
“妹妹在这儿教导儿子呢?”
说话间,人已行至令窈面前,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小七身上,,似笑非笑,讥诮甚足。
“要我说七阿哥也确实该好生管教管教了。今日竟敢爬到万岁爷的宝座上去,成何体统?
幸而主子爷一向宽仁,若是换了旁人,还不知要如何揣测。莫非七阿哥小小年纪,就存了那等‘跃跃欲试’的心思不成?”
“惠妃!”令窈冷冷看着她。
“请您谨言慎行。小七年幼无知,确是不懂规矩,但若论及‘谋逆’二字,却是万万不敢担待的。
你何必与一个稚子较真?他童言无忌,心思纯直,并无坏心。这些大阿哥也是知晓的。”
惠妃轻笑一声:“性子莽撞就是妹妹这个做额涅的没有教养好。说句不中听的,这便是家教有亏。
这样的孩子,日后还不知要闯出多少祸事来。该谨慎该约束的是妹妹你才对。”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宝座。
“再者,我说的也是实情。自古以来,皇帝的宝座岂是轻易能坐得的?”
令窈被她噎了一句,几乎气结,握着小七的手不自觉的握紧了些,言语顿时犀利起来。
“惠姐姐说的是。小孩子嘛,顽皮好动也是常情。大阿哥自幼养在宫外,姐姐或许不甚了解孩童心性。
可您也曾抚育过六阿哥、八阿哥,如今膝下还养着九阿哥,难道不知孩童天性如此?还是说对别人的孩子,便不会这般上心体谅了?”
惠妃正欲反驳,令窈眼风一扫,恰见宜妃正从不远处缓缓行来,忙接道:
“今日大阿哥在御前献字,心思巧妙,可见姐姐用心。怎不见九阿哥有何准备?惠姐姐此举倒让人觉着颇有几分厚此薄彼呢。
九阿哥虽非姐姐亲生,可毕竟在您膝下养了这些时日,姐姐若是一点也不上心,岂不寒了孩子的心?”
“惠妃就跟那奶妈子一样,但凡是个阿哥都在她手里转一圈,心胸惯常狭隘,哪里会真心实意对别人的孩子呢?”
宜妃本就因儿子之事憋了一肚子火,此刻听到自己的九阿哥竟被如此怠慢,那好不容易压下来的火直冲头顶,冷峭一笑。
惠妃万没料到宜妃就在近旁,回头扫了宜妃一眼,又看了看令窈,方知被令窈摆了一道,轻嗤道:
“宜妹妹就算对九阿哥养在我这儿有千般万般的不情愿,那也得受着。若有怨言,只管去主子爷跟前倾诉,跑到这儿来义正辞严做什么?”
她语带讥讽,目光在宜妃愤怒的脸上转了一圈。
“妹妹若真有那个本事,便把九阿哥要回去养,我倒也乐得清闲,还少一桩麻烦!”
言罢,她也不等宜妃回应,扶着挽星的手,径直转身离去,姿态傲然。
留下宜妃在那里气的脸红脖子粗,愤愤地跺了跺脚,狠狠剜了令窈一眼,气冲冲地朝着西六宫走去,脚下生风,连眠柳都得小跑着追上。
(2)
翠归看着惠妃那得意的背影,坐在肩舆之上带着睥睨天下的优越,不觉皱眉道:
“惠主子从前似乎也不是这般作派,怎的如今越发张扬起来了?”
令窈拉着小七,领着元宵的乳母嬷嬷往回走,了然笑道:
“以前上头有皇贵妃压着,身旁有贵妃掣肘,她不敢造次。如今皇贵妃思女成疾,贵妃禁足难出,六宫事务尽握其手,一人独大,难免有些忘形。”
翠归不解道:“可是不是还有宜主子和德主子,荣主子她们嘛,跟惠主子平起平坐,她有什么可得意的。”
“宜妃成也家世,败也家世,主子爷虽是宠爱却也忌惮,德妃这些年……”
说到德妃,令窈不禁长叹口气。
“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等着做现成的额涅。为了让她安心延育皇嗣,主子爷和太皇太后自然不会让琐事去扰她清净。
至于荣妃,本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如今三阿哥回宫读书,她身边还有二公主需要照料,心思都放在一双儿女身上,哪里还想着和惠妃一争高下呢?
且惠妃手握六宫事,这些嫔妃的吃穿用度,宫人们的吃穿用度都从她手上过一遍。即便是内务府早就定好,但也得拿来给她看看,方往下分发。
她要是说一句不行,内务府也得思量再三。为了这个那些庶妃们天不亮就去请安,想混熟日后份例也能按时发放,真是可怜。”
翠归听到这里,不禁庆幸道:
“幸亏咱们用度都是跟着乾清宫走,由梁谙达管着发放,那起子拜高踩低的小人再厉害还能克扣乾清宫的?”
“这便是住在昭仁殿的好处了。”
令窈唇边泛起一抹淡然的笑意。
“便是有看不惯我的,也不敢在乾清宫的地界上生事,更不敢随意踏足昭仁殿。”
她抬眼望了望月色下熟悉的宫苑飞檐。
“这昭仁殿虽不算宽敞,但比之六宫正殿都要让我觉得安心。”
玄烨扶着太皇太后慢慢往回走,月色极好,似纱如雪,倾泻而下,太皇太后颇有雅趣,命人熄灭了烛火只乘着月色缓缓而行,那清冷的月辉落了她满袍皆是,。
玄烨随侍在侧只觉得玛玛的身子较之以前佝偻了许多,头上青丝也花白一片,不觉有些伤感,默默不言。
太皇太后走了一会儿,回头看他一眼,幽幽道:
“莫要伤感。比起你的阿玛额涅,玛玛已是万分幸运。
能在当年那般飘摇风雨中活到今日,亲眼见你独当一面,撑起这大清江山,便是老天爷给我最大的恩赐了,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她语气豁达,带着历经沧桑后的从容,却让玄烨听出一丝不祥,心下蓦地一慌,扶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些。
“玛玛身子骨一向硬朗,只需好生保养,定能长命百岁。您就不想亲眼看着胤禔娶妻生子,抱一抱您的玄孙吗?”
太皇太后笑道:“那自然是想的,听说这些日子惠妃已经在暗暗帮胤禔相看了是吗?”
玄烨颔首:“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太皇太后颇为感慨:“我记得你像胤禔这般大的时候,膝下已有了几个孩儿,可惜大都未能留住。可见成婚太早,也未必是福。胤禔心性未定,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哪里懂得如何为人夫、为人父?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玛玛说的是。”玄烨应道,“此事眼下也只是惠妃自个儿张罗,若我不点头,她终究做不得主。”
太皇太后却冷笑一声。
“这可未必,惠妃这些年着实得意了些啊。”
玄烨心头一凛。这些时日他忙于应对北方罗刹的纷扰,于后宫之事,确实疏于过问。
太皇太后拍了拍他的手:
“你身边只有个戴佳氏哪能行,她惯来不喜欢揽事,明哲保身,还得再添一个能帮你分忧的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