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拿了佛珠在手里捻动,倚在迎枕上,半阖着眼。
“我倒不是着急,只是替她急得慌,装作别人能装到几时,听说皇帝已经在查了。
怕是不久就水落石出,那晚他在嘎禄家院子里看见的人到底是谁,是昭仁殿的戴佳氏,还是长春宫的章佳氏,很快就会见分晓。
到时候章佳氏哭都来不及,还不趁早怀上子嗣,生了孩子情分就不一般了。
就算不看男女情爱,也得看在孩子的份上,章佳氏往后的日子,也不至于太难过。”
苏麻喇姑挨着脚凳坐下,拾起一旁绣墩上的小棒槌替她轻轻捶着腿。
“要奴才说,主子您又何苦揽下这桩费心费力的事?前儿个您还劝太后,莫要随意掺和主子爷后宫的事,如今您自己到往里面去了。”
太皇太后睁开眼,长叹口气:
“虽说做个只知道吃斋念佛的老婆子就是了,但也不能做个睁眼瞎,前朝还是有个人盯着,必要时知会一两句,不为我自己,为的是博尔济吉特氏。”
她一脸愁容。
“南边战时吃紧时,皇帝为了稳定边疆,自然对各方势力怀柔抚慰,眼见着南边渐渐平定,这接下来就该一一清算整顿的时候。
我就是怕他们这些年的好日子过得太顺遂,养出了倨傲不逊的性子,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给皇帝气受,那这回第一个开刀的就是他们。岂能不忧心?
章佳氏的母族军功出身,在朝中和在皇帝身边的侍卫里都有些人脉根基,这正是我需要的,要不然也不会把章佳氏很小就接进宫来。
他们家存了攀龙附凤的心,卖人情就是要投其所好。只可惜把她丢进御茶房一点水花都没溅出来,看看人家戴佳氏,把皇帝的心吃的死死的。”
说到这里就来气,猛地坐起来,手中佛珠急转。
“真是不中用!白费了我这么多年的培养,半点圣心眷顾也没捞着,到头来,还得我卖了这张老脸,才替她挣得如今这个位置。
她还有什么可怨怼的?自己选的路就算打碎了牙,也得和着血往肚子里咽!没了我给的这个契机,她如今还在冷板凳上坐着呢。
现下这份恩宠,她就该偷着乐了。整日里郁郁不乐给谁看?难不成真的以为,没了这个影子皇帝能喜欢她?”
苏麻喇姑见她动了真怒,忙替她抚着后背:
“主子,消消气,章佳常在毕竟是个小姑娘,年轻气盛也是有的。
那些不高兴甩脸子,也是跟主子亲厚,在主子面前不端着才表露出来,说到底还是主子仁厚宽和。
她虽是如此,怕是心里也明白,要不然也不会下狠心在死死学。”
太皇太后端起炕几上的茶盅呷了一口茶,良久轻笑道:
“这个皇帝,原来还有这份情思,以前咱们竟一点没看出来。”
她摇头叹息。
“果然呐,年少时见到的人最是惊艳。往后岁月就是除去巫山不是云啊。”
令窈几乎是一夜未眠,寅时刚过便再也睡不着,索性起来,揽开床帐坐在那里沉思。
一直到天际泛白,才对侍立一旁忧心忡忡的翠归道:
“你待会儿去一趟内务府,就说七阿哥日渐长大,原先的摇篮已经显小,睡不安稳了。
内务府总管嘎禄于木工营造上极为精通,一般匠人怕是不方便,叫他得空来看一看。”
翠归忖度不出她是什么意思,细细看了一眼令窈,见她神色凝重,忙称是,快步向内务府走去。
待到天色大亮,东边绚烂朝霞铺了满天,一层薄薄金纱徐徐落了下来,照的昭仁殿院子粼粼莹莹。
日头渐升,和煦暖阳晒得浑身发懒。
眼瞅着主子爷早朝应该已经散了,令窈唤来梅子和小双喜领着小七去给玄烨请安。
小双喜不解:“主子为何不亲自过去,跟主子爷说说话也是好的。”
令窈有些疲乏,整夜未曾安枕让她额角突突直跳,头痛欲裂,摇头道:
“我就不去了,要是问到就说我盯着内务府修改小七摇篮呢,要是没问就别回。”
她转头盯着小双喜。
“记住,主子爷不提,你们也别提,要是真想说些话,就说小七近日的趣事。”
小双应声嗻,招呼乳母抱着小七出门而去。
令窈坐在炕上,转头看向窗外,桃花落了一地残红,枝头抽出嫩芽,零星的掩映其中,怯怯缩缩。迎春花也渐渐颓势而去,只剩下细条条的枝桠。
远处的天是那样蓝,如一片汪洋,昭仁殿地随乾清宫,高立于丹陛之上,看见的天也不似一般庭院幽深狭小。
那极致而纯粹的蓝色铺天盖地涌来,简直要被溺毙其中一般。
令窈悚然一惊,骤然打个寒颤。
龙光门外传来嘈嘈切切的说话时,似乎是翠归引着嘎禄进来。
令窈端正身姿坐好,从一边条几上拿了一方珐琅彩小盒,抽出香匙取了一小勺香粉放在云母片里,用香压压实,扫尽残末,置于香炉中。
所选乃雪中春信,其香清冽,梅中泛冷,令人精神为之一凛,神思宁静。
嘎禄进来时,令窈已神色如常,温婉依旧,向一旁绣墩上一指:
“您请坐吧。”
随后招呼小荷,上茶来。
噶禄谢恩在绣墩上坐下,接过小荷奉上的茶盏放在一边花几上,悄悄打量了令窈一眼,见她虽是神色如常,但眼眶微红,眉梢眼角蕴藉着一缕轻愁。不觉宽慰道:
“时日还长呢,谁笑到最后还未可知,主子不必太过忧心了。”
令窈嘴角牵起一抹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几分寥落:
“这大半年来你们也看在眼里,主子爷待我,早已不似从前。但细究起来,又并非是真的厌烦了我,倒像是为了什么事,心里存了疙瘩,避而不见。
伯父,你我是一家人,有些事我也不瞒你,或许你还知道的比我多呢。”
她微微一顿,端起茶盅轻啜一口,目光顺势落在噶禄脸上,漫不经心道:
“听说主子爷在查我是吗?”
噶禄一惊,瞠目看着她,干笑两声,打着哈哈。
“这是谁在主子面前胡乱嚼舌根子?这等没影儿的话也能乱传的?主子爷日理万机,怎会无缘无故查您呢?定是些小人搬弄是非,主子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令窈轻笑,放下茶盅。
“伯父,今日请您过来,倒也不是为了让您在此事上为难,替我打探什么。只是我这几日闲来无事,忽然忆起早年还在乾清宫当宫女时的旧事。
恍惚间想起来,当年御前有位叫兰茵的宫女,似乎是因为地动时被砸伤了腿,后来就挪出宫去了?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