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在狭窄的胡同里来回穿行,轿身颠簸晃得令窈一阵阵头晕恶心。
终于猛地一顿,咯噔一声,轿子在一处小小的院门前停了下来。
“主子,到了。”
赵昌在轿外喊了一声,随即伸手撩开帘子,又示意轿夫将轿子压得低些,方便她出来,翠归连忙伸手搀扶。
令窈弯腰步出轿子,站稳身形,抬眼望去,只觉得眼前门庭院墙,乃至门楣上那陈旧的雕花,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
并非什么豪奢府邸,不过是京城里最寻常不过的门庭,院门大开,里面人影绰绰,灯火通明,似是在忙碌什么,言谈笑语不时传来。
“就是这儿了,主子,快请进吧。”赵昌在前头引路,率先迈过门槛,还不忘对院子里忙碌穿梭的人低声吩咐,“都让让,让让,主子到了。”
令窈一面跟着往里走,一面下细细打量四周。待绕过那刻着“福”字的青砖影壁,看到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枣树时,她猛地停住了脚步,心头一跳——这里是她家,阔别了四五年的家?
心中涌起巨大欢喜,冲散了所有疑虑与不安。也顾不得赵昌和翠归了,急忙忙朝里跑去。
包衣人家大多聚居在一处,左邻右舍几乎都是在宫里当差的,若论起来,其实与大户人家的家生子并无太大差别。
戴佳氏家境并不富裕,属于饿不着肚子但也绝无多少闲钱的那类,家里只有这一进的小小院落。
正房是卓奇夫妇居住,东西厢房则是儿女们的卧房。令窈幼时便住在西厢,两个哥哥挤在东厢,后来大哥成了亲,二哥便只能搬到狭窄的耳房里凑合。
等她绕过影壁到了院子里,就看见众人忙着整理菜蔬,杀猪宰羊,忙得热火朝天,一见令窈跑进来,手上活计一顿,纷纷看向她。
随即反应过来,七嘴八舌的喊着她的小名儿,脸上挂着笑,随手往正屋一指:
“都在正屋坐着呢,姑娘快去吧。”
令窈应了一声,七大姑八大姨的喊了两句人,急忙往正房走去。
赵昌一路小跑着,先她一步高高打起帘子,等令窈看清屋内情形时不由的一愣。
只见本该在景山骑马的玄烨,此刻竟赫然端坐在她家堂屋之上。
阿玛卓奇和额涅赵氏正陪着万分的小心,坐在下首的凳子上,神情恭敬而局促地同他说着话。一旁垂手站着的是她的大哥阿吉和二哥加新。
大嫂王氏正坐在炕沿边手里拿着红纸和剪刀,似乎在剪窗花,另一个看着面生,想必是二嫂,正在翻检簸箩里的花生、桂圆、莲子等干果。
另有三两个人正在屋里挂红花披彩绸,摆着各色点心盘子,来往穿梭,气氛很是热闹又忙碌。
令窈笑了笑,一头雾水,讪讪道:“是哪个哥哥姐姐成亲吗?”
玄烨含笑看着她那副懵懂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眼眸中漾着温柔与促狭,向她招招手:
“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过来。”
大嫂王氏性子老实木讷,不善言辞,此刻在皇帝面前更是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只是搓着手,腼腆地冲令窈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二嫂冯氏却是个泼辣爽利的性子,见小姑子这般呆愣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俏皮打趣道:
“哟!咱们家的新娘子姗姗来迟,大家伙儿忙活了这大半日了,主角儿不到,这戏可唱不起来呢!”
她说着走过去将令窈拉了进去,一壁细细打量她,口中赞道:
“瞧瞧我妹子这通身气派,不愧是主子爷身边伺候的。”
令窈被这话说得云里雾里,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一脸茫然:
“什么新娘子?在哪儿呢?好嫂嫂您告诉我哪位哥哥姐姐成婚?”
“就是你啊,你个傻丫头。平日里瞧着挺机灵,怎么到了自己的大事上就犯起糊涂了。”
大哥阿吉性子最是直率急躁,忍不住笑着上前,将她轻轻往玄烨坐着的方向推了推。
“快别傻站着了,过去好好陪着主子爷说说话。外头杀猪宰羊,蒸糕炖肉这些杂七杂八的粗活,自有我和你二哥张罗,用不着你操心,你安心做你的新娘子就行了。”
待到夜深人静,喧嚣了一整日的戴家小院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前来帮忙的邻里亲朋大多已散去,只剩下至亲几人还在堂屋里说着体己话。
令窈这才从大嫂王氏口中听个事情全貌,
原来,早在月前,玄烨外出巡视地动后灾情安抚事宜,途经戴家所在巷子。他心知令窈虽嘴上不说,心底始终记挂着家中父母兄弟,便特意命銮驾稍停,轻装简从地入了戴家这小小的院落。
与卓奇父子三人闲话家常,问及生计,言谈间甚是随和,毫无帝王架子。临告辞时,他忽而语气平常地提起,说翌日会遣人正式过府提亲。
“提亲?”
王氏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觉不可思议。
“这话可把咱们全家都给惊得瞠目结舌,半晌都没人敢接话。阿玛和额涅当时腿都软了,差点就跪下了。
这普天之下,哪有皇帝纳妃,还要按着民间规矩,先来女方家里提亲的道理?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但玄烨说的信誓旦旦,家里人都以为皇帝说笑呢,谁知第二日果真带了聘礼来,甚至领着纯亲王作为长辈,送定换盅,定了迎娶日子,一整日戴家人都晕晕乎乎,就记得九月初十大婚。
重阳这日,戴家全家都惴惴不安,天还未亮就起来,先不说皇帝是不是真的来迎亲,就以防万一也得做好准备,便张罗了左邻右舍,买了鸡鸭鱼肉,彩绸红花,认认真真装扮起来。
待到下午时分,玄烨果真如约而至。
大嫂王氏感慨:“主子爷早几日就悄悄派人买下了咱们家隔壁的小院,加以修缮布置,就当做你们大婚的新房。如今你的嫁妆和迎亲轿子都在那院子里摆着呢。”
满人风俗令窈也知道,大婚前日,新娘嫁妆和男方迎亲轿子会在新房院中展示给宾客看,意味两家对彼此的重视。
她心里有些不满,委屈道:
“那为何偏偏瞒着我一个人?合着你们大家都知道了,就我一个被蒙在鼓里,今日像个傻子似的,又惊又懵。”
坐在一旁整理礼单的二嫂冯氏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放下手中的东西,凑过来亲昵地捏了捏令窈的脸颊,笑道:
“哎哟我的新娘子诶,这不正是想给你一个天大的惊喜嘛,你就说你今日开不开心?感不感动?这普天之下,能有几个女子能有你这般的福气和体面?”
令窈红了脸,不好意思笑了,点了点头:
“万没想到主子爷他会如此重视,竟想着给我一个婚礼。”
她从未奢望过这些,以为一份婚书,一个名分已是极致。
王氏闻言温柔摸了摸她的发顶:
“主子爷待你的这番真心,漫漫,你可千万莫要辜负。这世间女子万千,能让他如此放下身份费尽心思,做到如此地步的,恐怕也就唯你一人了。”
这话瞬间击中了令窈内心,感动泪意直漫眼眶。
她哽咽着重重点头:“我知道,绝不会辜负他这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