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嫔在太后幄帐外已站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守门的太监进去通禀后,便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声息。帐帘紧闭,里头静悄悄的,连一丝说话声都听不见。
她渐渐品咂出味儿来,太后这是摆明了不想见她。一股被轻慢的羞恼直冲头顶,脸色变了又变,终是悻悻然一甩帕子,转身离去。
脸上写满了不甘与怨愤,顺着狠狠瞪了一眼那扎眼的帝王幄帐,扶着眠柳的手往回走。
宜嫔的幄帐最为奢华,几乎是把翊坤宫里的东西都搬来了,一色的紫檀木家具,价值不菲的珍玩摆设,金银玉器,满帐珠光宝气,富丽堂皇,与周遭其他妃嫔简朴的居所相比,简直判若云泥。
一进帐,她便烦躁地脱下大衣裳,随手丢给宫女,身子一歪倚在美人榻上。
眠柳接过小宫女递来的热毛巾替她擦拭着指尖,一面悄悄窥探着她的神色,生怕这位主子气头上,做出什么不管不顾的莽撞事来,只得柔声劝慰:
“主子快别生气了,为了个上不得台面的宫女,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您瞧瞧咱们帐里这些珍宝,哪一件不是主子爷亲自赏赐下来的。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阖宫里谁有您这样的福气和体面?”
宜嫔蹙着眉,没好气地道:
“若只是个寻常得宠的宫女,我犯得着生这么大气?还不是因为含雪那档子事。害得我好不容易安插在乾清宫的人没了,连带着折了绾樱,断了我的左膀右臂,这事想起来就气!”
她越说越恼,懊丧地抬手在榻上一拍,震得耳畔垂下的金丝流苏一阵乱晃。
眠柳生怕她动气伤及腹中胎儿,更怕迁怒到自己,忙将目光落在她小腹上,急声劝道:
“主子息怒!万万仔细腹中的小阿哥,您如今可是有着身孕的金贵人,日后是要为皇家诞育皇嗣的,岂是她一个无名无分的宫女能比的?
她那身子骨,瞧着就不是个有福气好生养的。退一万步说,就算主子爷如今宠着她,若光耕地不见结果,时日久了,难免也觉得烦闷无趣,自然而然也就厌了。
到时候,她一个不能生育的宫女,还厚着脸皮待在乾清宫,那才叫尴尬呢,只怕要沦为阖宫上下的笑柄。”
这番话倒是说到了宜嫔心坎里。
她脸色稍霁,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一脸得意:
“也是,我如今已有一个公主在手里,这胎要是个皇子,那就是儿女双全,岂是她能比的?”
她心情好转了些,坐直身子,捻起银签子戳了一块京白梨,待吃了梨子,沉思片刻,看向眠柳:
“你说太后到底什么意思?”
眠柳垂下眼帘敢看她。
这事,还得从地动那日清晨说起。
她本是山东郯城人,康熙七年那场惨绝人寰的郯城地动,她是真真切切经历过的,那种地底深处传来的恐怖轰鸣和天摇地动的感觉,早已刻入骨髓。
那日一早熟悉的不安感再度袭来,她便知道事情不妙,只是不敢十拿九稳地断言,只得悄悄禀报了宜嫔。
两人一合计,便借着去慈宁宫请安的由头,在太后面前看似无意地提了一两句,本意是想请太后向太皇太后进言,好歹做些防备,或暂避片刻。
谁知她们前脚刚走,后脚太后就传召了戴佳氏……
戴佳氏阴差阳错救了太后,这究竟是她的无心之举,还是太后故意传召戴佳氏,想借这天灾之手,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这个可能碍眼的人?
可太后为何要对付一个区区包衣宫女出身的戴佳氏呢?
眠柳左思右想,实在琢磨不透其中关窍,只得含糊道:
“许是太后和戴佳氏有旧怨也未可知。”
这话一说,宜嫔倒是念头一转:
“你的意思是太后今日故意不见我,并非厌弃,而是想借我的手去对付戴佳氏?暗示我该有所行动,向她递个投名状?”
眠柳见她如此解读,心下却更觉惶恐,连忙摇头:
“主子,太后娘娘的心思深沉如海,是历经风雨过来的人,奴才愚钝实在不敢妄加揣测。
只是若主子确有意想寻一座稳妥的靠山,那么或许真该做些什么当作敲门砖了。”
宜嫔陷入沉思,一时间只听见松涛阵阵,木香浮动。
太皇太后正握着太子胤礽的小手,一笔一画地教导他临摹大字,见玄烨负手走进来,不由有些诧异,放下笔笑道:
“这早晚的时辰,你怎么得空过来了?外头那一摊子事,都忙完了?”
玄烨上前几步,恭敬地行了个礼,随即走到书案旁,俯身端详着太子的字,眉头微蹙:
“政务哪有忙完的时候,只是自地动那日便没来给老祖宗请安,心下实在不安,今日特意抽空过来瞧瞧您。”
说着,他伸手揉了揉太子毛茸茸的小脑袋,“保成这字写得跟狗爬似的,毫无长进。”
他抬头,对侍立在太子身侧的内侍嘱咐道:
“传朕的话,从今日起,太子每日的功课再加临两大张字,写完了呈送给朕过目。”
小太监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应道:“嗻!奴才遵旨。”
太皇太后见状,嗔怪地看了玄烨一眼,语气里满是回护:
“好好的,你怎么又冲孩子撒气?保成才多大?不过五岁的娃娃。前些日子那天崩地裂的阵仗,大人都吓病了多少,他能稳住心神,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提笔写字,已是极难得的了。”
玄烨在一旁撩袍子坐下:“老祖宗疼孩子,孙儿知道。但写字读书这等事,最是磨人性子,必须从小抓起,半点松懈不得。
孙儿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虽不敢说字写得有多好,但至少横平竖直,工整端正总是能做到的,可您瞧瞧他写的。”
他伸手指着纸上那些东倒西歪的字。
“这像什么样子?一看就是心有杂念,根本没静下心来。搬到这景山上,没了宫里的规矩约束,怕是只顾着撒欢玩耍,心都玩野了。”
保成被他凶巴巴的瞪着,小嘴一瘪,委屈巴巴又不敢哭,转而钻进太皇太后怀里,哽咽的哭诉:“阿玛好凶……”
“好了好了,不怕不怕。”
太皇太后连忙将小曾孙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心柔声安抚,随即抬头对一旁的苏麻喇姑递了个眼色:
“苏麻,带太子出去散散心透透气。写了一下午的字,也乏了。”
苏麻喇姑见他们二人似有话说,便笑着应是,牵着太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