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又在地上跪了一会儿,见他迟迟未有反应,便轻手轻脚站起来,她不敢多看那裹在被子里的身影,小心翼翼将另外半边的帐子放下,吹熄了几盏烛火,退出殿外。
春寒料峭的夜风一吹激得她浑身一颤,整个人顿时格外清醒,回头看了看灯火阑珊的殿内,脚步沉重的往回走。
她怎么可能不明白他方才那未尽之语背后藏着怎样的意味?正是因为她心里如同明镜一般,才越发地害怕,生怕他真的将那句话问出口。
他若是当真问出了口,自己又该如何回答?接受吗?
她自认并非什么倾国倾城的绝色,也无甚高明的手段心机,在这吃人的后宫里,仅凭着帝王一时兴起的恩宠,或许能风光片刻。
可等君心转移,恩宠不再之时,她又该如何自处?届时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若是侥幸怀了龙种,她身份如此卑微,按宫规绝无可能亲自抚养皇子皇女。受了十月怀胎,鬼门关前走一遭的生育之苦,孩子却要唤别人为母,与自己日渐生疏,这岂不是剜心之痛?
若是没有孩子,在这深宫之中,漫漫长夜,暗无天日,毫无盼头,那样的人生,又与囚徒何异?
宫里待久了才知道这是座精致牢笼,纵然尊贵如佟贵妃,背后有佟佳氏一族支撑,执掌六宫权柄,不也是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日夜算计,步步为营,一招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落得凄惨下场,昔日荣光转眼即成过眼云烟。
若是能熬到年岁放出宫去,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即便只是嫁个寻常人家,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但至少性命掌握在自己手中。
夫妻若是不和,尚且还能一拍两散,各生欢喜。一家子的日子,自己能做上一半的主,总好过在这深宫之中,时时刻刻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过日子的好,岂不逍遥自在。
可是心里为什么这么沉甸甸的,泛着酸涩呢。
令窈有些茫然地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宫墙上方那一片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缀着几颗疏星的夜空,竟有些看不懂自己了。
一进五月整个乾清宫便笼罩一片威压之中,人人皆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生怕触怒玄烨。
无他,只因五月初三是仁孝皇后忌日。
可这份威压离奇的从四月初就开始了,一直弥漫到五月初,整整一个月,乾清宫里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喘。
玄烨整日埋首在案牍之间,后宫都很少过问,更别提翻牌子,偶尔去毓庆宫看看太子爷,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事宜。
唯一不同的就是不再需要令窈伺候,恢复如初,便是司膳布菜也是梁九功亲力亲为。
颇有几分盛宠已尽的意味,见如此佟贵妃倒也没紧跟着催她,想来已经撂开手了,把她归纳到不成气候一列,懒得再费心思。
令窈着实松口气。
五月初三这日,仁孝皇后忌辰,宫里一早就忙开了,仪式走完后玄烨还未回宫。
令窈正在自己屋内给绣好的荷包装草药,特意选了凝神静气的甘松和石菖蒲,不是名贵,但好歹心意在。
她满意的给荷包收好口,拿到窗边看了看那几茎兰草,很有诗画风骨,甚是别致。
这份得意没有持续多久,在想到一切不过白费功夫后倏然萎靡下来,一个送不出手的荷包。
她叹了口气,将那荷包塞进了衣柜最底层。
刚合上柜门,就听见赵昌的声音:“令窈姑姑可在?梁谙达传话,主子爷那儿要人过去伺候,请您即刻跟着奴才出一趟宫,往巩华城去。”
巩华城是停放仁孝皇后梓宫的地方,玄烨每仁孝皇后忌辰都会去祭拜,今年也不例外,只是为何要叫自己过去?
她尚未来得及细想,门外的赵昌已是连声催促:
“姑姑快些吧!巩华城离得远,路途耽搁不得,咱们得快马加鞭赶过去才行。”
令窈应了一声,胡乱收拾了一下,跟着赵昌身后往西华门走去。赵昌脚下生风,步履极快,令窈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赵昌,到底什么事,你跟我透露一二,我心里好有个底,你这有火急火燎的我越发的六神无主了。”
赵昌脸色沉重,讳莫如深,冲她摇了摇头,令窈缄口不言,不再问了,一时出了西华门上了一辆马车朝巩华城驶去。
巩华城远在边郊。出了宫门行了几里路便至街巷胡同,四周酒楼林立,食肆店铺穿插其中,叫卖声此起彼伏,人来人往,喧嚣与热闹齐齐涌来。
时近端午,小商小贩兜售菖蒲,粽子,雄黄酒,五毒香囊。兼之天气渐热,卖扇子售冰饮,摆着竹席凉垫的摊子前也围了不少人。
令窈透过晃动的帘子一一看过,心里焦急,倒也没心思观望。那马车行的极快,颠簸不已,她在车厢内被摇晃得坐不稳当,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几欲作呕,只得强自忍耐。
生生捱了一个时辰方到了巩华城城门口。
巩华城原是前朝帝王北伐及谒陵巡狩时的驻跸行宫,本朝沿用,内设擀毡局,另作每年皇家春秋两大祭或送帝后灵柩到行宫停灵驻跸之用。
赵昌领着她从东城门入,行至行宫,从东南角小角门进,下了马车直奔中路龙跸殿。
台矶上肃立着数十名御前侍卫,个个面色凝肃,眼神锐利,将整座大殿守卫得密不透风,戒备森严。
梁九功正焦急地搓着手,在殿门外来回踱步,唉声叹气。一抬眼瞧见赵昌领着令窈赶来,连忙快步迎下台矶:
“哎呦我的好姑娘,你可算是来了,快,快进去瞧瞧吧。主子爷他在里头哭得是不可自抑,伤心欲绝啊。
我想进去劝慰两句,这还没跨进门槛呢,就被主子爷抄起手边的香炉给砸了出来,如今是谁也不让进,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呐。”
“梁谙达急寻我过来就是为了劝一劝主子爷?”
令窈愕然,为了这么点事,害得她提心吊胆一路,差点没自己把自己吓死。
她扫了一眼今日跟过来的拂月,面上怯怯的,想必也是方才试图进去劝慰却碰了一鼻子灰,甚至可能也挨了砸。
梁九功独独叫她过来,既有把她往上推的意思,也有拿她顶锅的意思。
在他看来男人嘛,最伤心最脆弱的时候可不得需要解语花安慰,轻声软语说几句,说在他心坎上,走进心里几分,便有所不同,看来梁九功在目睹她备受冷落后着实着急了,变着法让把她往前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