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殿门,富丽堂皇的年节景象扑面而来,只见悬灯万盏,明烛高烧,金堆玉砌,流光溢彩。
数十张条案分列两旁,案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各宫妃嫔盛装华服,簪环璀璨,依照位份高低端坐席间,谈笑风生,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玄烨大步走向御座,令窈紧随其后,混杂在陆续进出侍奉的宫人中,并不打眼。
坐在御座左近首位的佟贵妃挨得近,玄烨甫一落座,佟贵妃就看见令窈,眼眸一暗,却也没说什么,只将手中的金樽执起,轻轻啜饮。
令窈站在玄烨身侧稍后,垂手肃立,只觉身心俱疲,一肚子说不出的委屈和埋怨,闷闷不乐地想着:何时才能歇息?
玄烨虽未回头,却似背后长了眼睛,将她那点小情绪尽收耳底。
他头也不回,只道:“别着急,左右不过一个时辰,快了。今儿个除夕,你别想溜号儿,得留下来陪着我守岁。我待会儿给你包个大大的压岁钱,如何?”
令窈小声嘀咕:“主子爷说话算话?”
“那是自然。” 玄烨闻声侧过头来看她一眼。见她笑的开心,灿若朝霞,煌煌烛火一照,皎若云间之月。
玄烨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舒心的笑意,心情极好地转回身,一连应和了好几位妃嫔敬酒,又温和地问候了大阿哥胤禔和三阿哥胤祉的功课起居。
席上其乐融融。
宴至中局,席间过半,喧闹稍稍沉淀。伺候的宫人适时端上盛着温热皂角水的铜盆,供皇帝盥手净面。
令窈顺手接过铜盆捧至玄烨跟前让他盥手。
玄烨将双手浸入温热的水中,慢条斯理地揉搓着手指。
烛光下,一双手修长匀称,指节分明,指腹虎口微微带着薄茧,想是常年练习骑射,挽弓执缰留下的痕迹。
令窈一时看得有些出神,只觉得这双手既有执掌天下的力量,又透着一种难言的清贵。
玄烨注意到她发呆,眼底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故意使坏,趁令窈不备哗啦一下拿起来,溅了她一脸水。
令窈气呼呼的抬眸瞪他一眼,转身就把铜盆抱走,帕子都不给他。
玄烨看着她那副敢怒不敢言,又忍不住使小性子的模样,非但不恼,反而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自行取过帕子擦了手,心情颇好地重新拿起银箸,继续用膳。
殿内红烛已换过一茬,烛泪堆叠,焰心跳动,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落在乾清宫雕花门板上。
夜色已深,更漏声声,已近子时。
斗了一晚上的妃嫔们早已筋疲力尽,此刻也大多显出了疲态,不复之前的巧笑嫣然、神采奕奕。
有的以手支颐,强打精神;有的眼神放空,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银箸戳着碗中早已凉透的菜肴;更有甚者,已忍不住以袖掩口,悄悄打着哈欠。
令窈强撑着站在御座旁,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简直站着都能随时睡过去。
玄烨似乎也有些倦了,直接单手扶额,肘部撑在案上,闭目假寐,稍作休息。
就在这满殿之人皆昏昏欲睡,神思不属之际。
僖嫔尖叫一声,如同被针扎了一般,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花容失色,指着玄烨喊:
“主、主子爷!您胸口那条龙……龙目!”
众人被她这声尖叫彻底惊醒,睡意全无,所有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看向玄烨。
只见那件石青色常服褂的胸前,以金线精心绣制的团龙纹样依旧威严肃穆,然而那原本该是深沉黑色的龙目,此刻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下,竟全都变成了一种诡异蓝绿色。
那颜色妖异非常,仿佛有鬼火在龙睛中燃烧,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魅与不祥。
玄烨下意识伸手摸去,顾问行反应极快,一把死死攥住了玄烨的手腕:“主子爷别动!” 扭头朝着殿外高喊:“来人!快来人!护驾!护驾!”
十数御前侍卫冲了进来,瞬间将御座团团围住,刀刃寒光闪烁,警惕地扫视着殿内每一个角落,气氛骤然紧张到了极点。
方才还强自镇定的嫔妃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吓得三三两两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如同受惊的雀鸟。
除夕家宴, 辞旧迎新,承上启下,开启煌煌新岁。
于皇家而言,此等时刻,寓意重大,偏偏在此吉庆关头,竟出现如此诡异骇人之象,岂不是不吉之兆。
一时间乾清宫鸦雀无声,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恐惧与不安。
令窈也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去看,龙目果真变了颜色,她心惊肉跳的抬眸看他。
玄烨端坐在椅子上,神情丝毫未变,甚至嘴角含着一丝笑意,只是那笑看的令窈心里寒津津的,忍不住劝道:
“主子爷要不你先脱下来,奴才给您看看,许是溅到什么菜汤啊,油污什么的,亦或者是烛火映照缘故也未可知。”
玄烨并未回答,猛地将酒杯重重掼下,骇得殿内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伏于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佟贵妃看都不敢看,只劝道:“主子爷龙体为重,还是先脱下来查验清楚为好,万一……万一是些什么不干净的毒物伤了龙体,可就不好了。”
玄烨冰冷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随后冷嗤一声,甩袖离去。
疾步往昭仁殿走去,袍角翻飞,也不用人伺候,自己将常服褂脱了摔在地上,径直入殿。
佟贵妃跟后面追的急,发髻都有些歪斜。她一脸铁青,扶着侍棠的手横眉怒目,扫了一眼乾清宫伺候的人。
“我从不信什么鬼神作祟,这必定是有人暗中捣鬼,蓄意为之!这事跟你们乾清宫伺候的人脱不了干系。依我看,也不必审问,统统拖出去先狠狠打上一顿板子,看招是不招。若是不招……”
她冷哼,目光森然。
“就直接丢进慎刑司,各样大刑轮番上一遍,便是铁打的骨头,也得开口!”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雳,宫人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跪了一地,哭喊求饶瞬间响起,混杂成一片。
几个胆小的早已泣不成声。
漱晴和兰茵抖成筛糠,衣服惯来由她们料理,这出了事,头一个找的就是她们。
漱晴已经吓得瘫坐在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膝行过去,扯着佟贵妃衣袍哭喊:
“佟主子明鉴!此事真不是奴才所为,奴才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做这等诛九族的大逆不道之事啊。求主子明察!求主子明察!”
侍棠见状,上前一步,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开她的手,冷冰冰道:“还没审到你,你先歇歇吧,哭嚎什么!”
昭仁殿的大门哗啦一声打开,玄烨站在门口,抬眸深深看了一眼佟贵妃,佟贵妃叫他那冰冷的眼神看的心头一跳,下意识捂住胸口。
几个妃嫔,诸如宜嫔惠嫔等人在昭仁殿入口探头探脑。
一时间大雪纷飞,院子里鸦默雀静,只听见朔风裹着檐下铁马叮铃作响。
“这是乾清宫的事,旁人不许插手。”玄烨也不看旁人,只盯着飞扬的落雪。“顾问行,此事你负责,不必怕闹出人命,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佟贵妃闻言,急忙上前几步:
“主子爷,奴才如今忝居贵妃之位,代摄六宫事。后宫出了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奴才难逃失察之责,于情于理都难辞其咎。恳请主子爷允准奴才一同协力查办,必将这胆大包天的恶徒揪出来,以正宫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