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主子爷终于下朝,沁霜趁着主子爷吃饭空档急匆匆走到御茶房来,看见令窈坐在那里松了口气。
令窈觉察到沁霜过来,抬头看她一眼。
御膳房人多口杂,沁霜已经闻得一些风言风语。
对着令窈微微摇头,令窈心领神会,绘芳算是折了。
长叹口气,只觉唏嘘,但没有不忍。
绘芳自打令窈进御茶房就一直针锋相对,平日从来没有给过好脸色,言语上常常挤兑她。
甚至联合含雪构陷她变质奶茶,以至杖责二十,此刻得知绘芳落得如此下场,内心深处,竟诡异地翻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快意。
这念头让她自己都微微一惊,随即又被一种冰冷的平静所取代。
沁霜在令窈身边的矮凳上坐下,早有伶俐的小宫女奉上一杯温茶。
她端起茶盏,目光扫过屋内。
赵婆子正摆弄着蒸屉,瞧见沁霜,习惯性地堆起笑脸:
“哎呦,稀客啊,沁霜姑娘难得……”
话未说完,便撞上沁霜那面罩寒霜的脸,顿时讪讪地咽下了后半句话,飞快地低下头。
缩回自己的小灶旁,更加卖力地摆弄起蒸屉来,仿佛那蒸屉是她的救命稻草,生怕沾染上丝毫是非。
沁霜瞥了她一眼,深知赵婆子嘴碎怕事的性子,也懒得与她计较,回头看向令窈:
“别发呆了,主子爷那边,午膳快用完了。按惯例,膳后一盏清茶是少不了的,赶紧找人预备吧。”
这是御茶房当前的头等大事。
令窈猛地回过神。
她目光迅速在屋内扫视一圈,无可避免地落在了角落里正筛着茶叶的李婆子身上。
李婆子被令窈的目光看得浑身一激灵。她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双手护住茶筛,一脸抗拒:
“姑娘,您还要来第二次啊?老婆子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您这么吓唬啊,您这是要把我吓死才肯罢休吗?”
上次被令窈推出去顶缸泡茶,主子爷虽夸了句好,可那份惊吓和后怕,至今想起来还让她心有余悸。
“如今绘芳不在,这茶你不来泡,谁来泡?” 不等令窈开口,一旁的沁霜已经冷冷出声。
她虽已调离御茶房,但积威犹在,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李婆子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拘谨地站着,嘴唇哆嗦着,欲言又止,脸上写满了“我不行”、“我不敢”。
令窈见状,只能放软语气劝她:
“婆婆,您就辛苦这一回吧。这满屋子的人,就数您最懂茶性,知道如何伺候。您要是不出手,咱们御茶房上下可就真等着吃挂落了。”
“你这个老货!”
旁边的赵婆子一听到要牵连自己,忍不住了,停下切瓜果的手,狠狠瞪了李婆子一眼:
“还磨蹭什么?赶紧上啊!别带累我们大家一起倒霉,不就是泡个茶嘛,你上次不是泡得挺好?主子爷还亲口夸了你,现在倒在这里拿乔起来了?你等含雪那丫头过来,她可没令丫头这么好说话,那母老虎发起火来,咱们这御茶房的小屋子,怕是都得跟着震三震。”
“含雪”这个名字,是御茶房的噩梦,她那蛮横不讲理的性子和磋磨人的阴狠手段,在乾清宫是出了名的。
一想到含雪得知主子爷午膳后无茶可饮时可能爆发的雷霆之怒,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李婆子被赵婆子一吼,又被“含雪”二字一吓,脸上的抗拒瞬间垮塌,只剩下认命的无奈,放下茶筛,拿起自己早已配好的茶叶,一步一挪地走向那张空置的青石茶台。
站在台前,看着绘芳那些光洁如新的茶具,眼神里充满了别扭和嫌弃,仿佛那些器物都沾染了不洁。
她犹豫了一下,拿起茶壶、茶盏,又仔仔细细地用滚水冲洗了一遍,嘴里还无意识地低声嘀咕着:
“这茶得用滚水先温杯唤醒茶性,水温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
仿佛这些念叨能驱散她心头的恐惧。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如同奔赴刑场般,在那张属于绘芳的圆凳上坐了下来。
动作虽带着僵硬和生疏,但当她拿起茶则拨茶、提起铜壶注水时,那份浸淫茶道数十年的本能,终究是压倒了恐惧。
水流注入盖碗,激荡起茶叶的清香,袅袅白汽升腾,模糊了她那张写满紧张与认命的脸庞。
御茶房里,只剩下水沸的轻响和她低低的、带着自我安慰般的嘀咕声。
沁霜在御茶房略坐了片刻,眼见李婆子已开始动手泡茶,流程虽显生涩,却也并无大错,便放下心来。
她还要给御膳房善后,职责在身,不便久留,又低声叮嘱了令窈几句“万事小心”、“保重自身”之类的话,便起身匆匆离去。
御茶房内,短暂的骚动随着沁霜的离开和李婆子专注的泡茶动作而平息下来。
绘芳的缺席,如同路边被风吹落的一朵无名野花,悄无声息,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在这方寸之地真正漾开。
众人各司其职,揉面的揉面,泡茶的泡茶,搬东西的搬东西,仿佛那个位置本就该空着一般。
令窈心中却如同明镜。
御茶房司茶之位,虽非顶尖肥差,却也算是御前行走,有机会接近天颜的紧要位置,更别论在出了乌雅常在那事后更是炙手可热。
当初她算是撞大运捡了本属于秋福的差事,引来多少艳羡与嫉恨的目光。
如今绘芳骤然折戟沉沙,司茶位置空悬,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诱饵,不知会招来多少条暗中窥伺、蠢蠢欲动的鱼儿。
令窈暗自揣度,春霭大姑姑如今在小格格处坐镇,鞭长莫及。
这御茶房司茶人选,最终拍板的,十之八九还是顾问行。
顾问行可不像春霭那般铁面无私、唯才是举。
也不知道会拿了哪家的孝敬,又会放哪家的女儿、侄女、孙女进来顶这个缺。
若是个像李婆子、赵婆子这般安分守己、好相处的,倒也罢了。
可若是再来一个含雪那般蛮横阴狠的,或是绘芳那般心比天高的主儿。
这御茶房,怕是再无宁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