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这边,已与李婆子将新到的各色贡茶、香料点验清楚。她怀中抱着那本记录清晰的登记册子,恭敬地呈于沁霜案前。
沁霜接过,信手翻检,册页上墨迹清晰,条目分明,行文间竟隐有几分清秀骨力。
抬起眼,唇边浮起一丝赞许的笑容:“还道你只认得零星几个字?瞧瞧这簿子上写的,比我那歪扭七斜的字强了十倍不止,一目了然。”
合上册子,目光中带着信任。
“看来日后不止是茶叶入库造册,便是内务府支领的所有用度名目,都交由你一并登记了。也省得我总是忙得晕头转向的。”
此言一出,分明是委以重任之意,已是将令窈视为心腹臂膀。
角落里的绘芳闻言,撇了撇嘴,随后颇是感慨的长长叹口气:
“有人就是有能耐,月余功夫,便将沁霜姐姐哄得昏头转向,什么都放心托付了。只盼莫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事到临头露了怯,那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
她说着,眼风状似无意地斜睨了令窈一眼。
令窈却置若罔闻,神情不变,平静地将册子小心锁入立柜,转身走向自己的灶台。
宫里的规矩,凡奶乳制品熬成后逾两时辰未曾饮用,无论价值几何,一律视为废料,不可再用。晨起为御前所备的鲜醇奶茶,不过用了小半壶,此刻亦在废弃之列。
令窈动作麻利的把未饮完的奶茶,倒进墙角那只用来承装弃物的大瓦瓮。
绘芳朝瓦瓮方向瞟了一眼,沉吟片刻,突然扬声朝着后院门槛上正埋头啃粽子的小双喜唤道:
“小双喜。”
小双喜闻声,塞了满口糯米的嘴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回头看来。
绘芳脸上挤出几分难得一见的笑意:“姐姐今儿高兴。那堆臭烘烘的废料,晚间散值时,姐姐陪你一道拎去倒掉,省得你来回几趟折腾。”
小双喜一听,喜出望外,连忙咽下口中的食物,咧着嘴笑道:
“哎哟喂!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小的今儿算是沾了姐姐的光。那我就厚着脸皮偷回懒,晚上等着姐姐啦。”
令窈已将瓦瓮旁的狼藉清理干净,奶水的残香在角落里隐隐盘旋。
随后将洗刷干净的器皿在后院竹架上晾好,正欲转身,忽闻东边夹道传来一阵纷乱嘈杂的搬抬声响,伴随着内监低促的呼喝。
她驻足侧耳听了听,小声嘀咕:“东边夹道也是内务府在分派节礼么?”
正盘腿坐在后院门槛的小双喜猛地一拍脑门,像是骤然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嚯”地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
他草草抹了把嘴,眼睛滴溜溜转,声音充满了急切传播秘闻的兴奋,凑近众人:
“嗨!光顾着吃了,一桩顶顶要紧的事,险些忘了报给你们,大姑姑春霭被拨去伺候那位达尔罕亲王的小格格了,一同去的还有承露姐姐。”
一石激起千层浪。
方才还各自忙碌的御茶房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连正在嚼粽子的二门子腮帮子都停了。沁霜此时恰好去内务府核单未归,剩下的几人面面相觑,眼神交错间尽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赵婆子第一个叫道:“哎哟喂!从御前调去伺候一个小格格?承露姑娘她也……她也能情愿?”
那御前是何等尊贵体面之地,承露又是御前有头有脸的宫女,此等调动,无异于云端跌落尘埃。
旁边的李婆子将手中擦拭的半旧茶壶重重一放,发出一声沉闷的磕响,冷嗤一声,嘴角泛起一丝惯看世情的讥讽:
“情愿?不情愿还能怎地?抗旨不遵?那是掉脑袋的勾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宫里头,哪里有她挑拣的份儿?”
赵婆子缩了缩脖子,讪讪点头:“是极是极,天恩浩荡,谁敢说半个不字呢?”
小双喜又道:“倒也不是说就一直在那头待着了,听御前宫女们私下咬耳朵,说是圣上体恤,让二位姑姑去辅佐小格格熟习宫廷规矩、仪注戒律,待小格格摸清了门道,未必不能回来。”
话虽如此,他脸上却难掩一份忧虑,“可照我看这一去想再回来就难喽!一来,小格格若使唤得顺手了,哪还轻易舍得放人?二来御前大宫女那份天大的体面和位子,底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如今骤然空出一个坑位,甭管是乾清宫这边拔擢上来的,还是别处塞进去的,新上去的人还肯给你腾地方?承露姐便是想回来,也得问问那位顶了她窝儿的同不同意啊,难!难咯。”
他连连摇头,带着少年人难得的世故感慨。
“可知道是谁补了承露姑娘的缺?” 赵婆子急切地追问。
这关系到她们这些底层奴才的切身利害。
“顶头的管事为人如何,可顶顶要紧。若是像承露那般宽厚明白,咱们日子也好过些。就怕……”
她眼中闪过深切的恐惧,话也不自觉地带了抱怨。
“怕就怕那含雪趁机上位,那小蹄子惯来眼高于顶,盛气凌人,半点道理不讲的,要是真让她踩到了那个位子上……”
她惊恐地倒吸一口凉气,仿佛预见了灰暗的未来。
“咱们这些池底虾米,都得被她压榨得脱掉一层皮不可。”
话音未落——
“哦?赵婆子这是在说道谁呢?小蹄子?我倒是想好好听听。”
一道清泠泠、含着笑意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御茶房门口传进来。
众人骇然失色,齐刷刷扭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