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令窈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前往正殿当值。
帝王的恩宠能把你捧上九重天,也能将你摔进万丈深渊。自己的路走得太急太快,一下子浮现在众人视野里,难免遭人嫉恨。
令窈暗自忖度这事跟春霭脱不了干系,势必要搅和后宫一起来对付自己,大节将至,佟贵妃抽不出时间过问,估摸着年后,便在劫难逃。
所以现在能避的风头一概避开的好,指不定沉寂些时日能让诸人渐渐淡忘。
皇帝近身伺候的事务,素来由顾问行和梁九功打理,细致周到,从无疏漏。即便是膳饮之事,若非皇帝一时兴起特意点名,也自有其严谨的章程。
她先前能骤然显于御前,多半是因着皇帝一时的新鲜与兴致。如今她刻意退居幕后,这份缺席并未在乾清宫繁忙的运转中激起多少涟漪。
依旧每日按时查验御膳房呈上的膳饮单子,核对着菜品搭配与禁忌;准时将奉膳的太监队伍引领入殿,看着他们将一道道珍馐有序摆上膳桌;得空便往御茶房走一遭,催促新沏的茶水。
太医院每日送来的调理药膳,她仔细接过,再转交给栖芷;至于沁霜和宁格负责记录的各项收支账簿,她只是略略翻看,核个大概数目便罢,对于她二人,她还是信得过的。
给太皇太后和太后送奶茶的差事,如今成了个能常在主子跟前露脸的香饽饽。
在众人期盼中,令窈点了宁格,宁格原本就是从慈宁宫出来的,与那边的人事相熟,由她送去,再合适不过,也免得自己再招眼。
如此一来,当乾清宫其他宫人为着过年的各项事务忙得脚不沾地时,令窈反倒清闲了下来。
她刻意将自己从那些核心且易惹是非的事务中剥离出来,如同将自己藏进了一片安静的阴影里。
处理完手头几件琐事,便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连房。坐在临窗的炕上,重新拿起了那个只绣了一半的荷包。素白的缎面上,才勾勒出几茎青翠的兰叶,用色清雅,针脚细密。
穿针走线,仿佛要将所有纷杂的思绪都倾注到这方寸之间的丝缕之中。
冬日天光短促,才绣了几根线,再抬眼时,便见窗外的光线已悄然黯淡下去。
暮色如同墨滴入水,慢慢晕染开来,吞噬了白日里最后一丝微光。那未完成的兰草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愈发朦胧不清。
令窈只得起身去点灯,刚将几盏烛台点亮,就听见正殿一阵喧哗,不多时几个宫人惊慌失措退了出来,随即是宜嫔,已是吓得脸色煞白,扶着眠柳的手急匆匆下了丹陛往乾清宫外走去。
主子发怒,底下人跟着受罪,作为领头的令窈不得不出来,疾步行至殿门口,听见里头静悄悄的,她看向廊庑下站着的小宫女们,目光带着探寻。
门帘一挑,梁九功捧着碎瓷盏走出来,立马有小太监上去接,梁九功抖落碎瓷片,转头向殿内努嘴示意她进去。
令窈后退一步,一脸为难。
梁九功蹙紧眉头,横她一眼。
令窈不得不惴惴不安的走进殿内,行至东暖阁门前,透过门帘缝隙见玄烨一人斜倚在迎枕上,伸手捏着眉心,显然是心烦至极。
令窈回头又看了一眼梁九功,梁九功脸一板,她只能硬着头皮接过他递来的茶盘,走了进去。
茶盘里是个五彩小盖钟,她只微微一嗅,便知里面沏的是主子爷平日最爱的松萝。
蹑手蹑脚的将小盖钟放在炕几上,正准备撤下,随意的一瞥看见玄烨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了,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令窈心里一惊,蹲身行礼。
玄烨并未叫起,只是道:“这些日子为什么不到殿里来?”
令窈垂着头,早已备好的说辞脱口而出:
“回主子爷,年关将近,各处送来的节礼赏赐,以及宫内的各项开支账簿都需要仔细理清核对,奴才愚钝,生怕出了差错,故而在值房里耽搁了几日。”
玄烨闻言,缓缓坐直了身子,垂眸看着她低垂的发顶,倾身向前:
“令窈,” 他唤她的名字,语气加重了几分,“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令窈心头狂跳,强自镇定,摇了摇头:“奴才不敢。主子爷明鉴。”
玄烨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刻意保持距离的模样,一口气噎在嗓子眼下也下不去,上不去也下不来,莫名地更添了几分烦躁。
眉头瞬间隆起,像是赌气一般,猛地向后一靠,重新躺回迎枕里,合上眼不再看她,只留下一个明显不悦的侧影。
令窈一头雾水,悄悄窥视,见他紧紧闭着眼,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又见他不说话,便轻轻站起来,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令窈刚出来,就看见梁九功在向顾问行回话:
“……那宜主子原是要侍奉主子爷更衣。谁曾想,主子爷脱下的常服袖口里竟掉出一张素帕子来。宜主子许是心神不定,没留神竟一脚踏了上去!”
梁九功心有余悸:
“主子爷一回头就瞧见了,顿时就动了真怒。厉声训斥:‘你如今是眼高于顶,越发轻狂了,你可知有多少人到朕跟前来告你的状?那伊拉里氏的事,看来你已是心安理得得很了!’”
梁九功摇着头,继续道:
“宜主子入宫以来,何曾见过主子爷发这般雷霆之怒?吓得小脸惨白,想哭又不敢,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陈情了半日,主子爷一概不理,只叫她‘出去’!这才哭哭啼啼地去了。”
帕子?
站在一旁的顾问行,若有所思,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回头见令窈从殿内出来,脸一沉,指着她道:
“这事跟你脱不了干系!”
令窈听他这般说辞,便猜到了那帕子怕就是那天晚上,她仓促之下遗落在昭仁殿的。
她不禁蹙紧了眉头,心中百转千回,不由自主地回望东暖阁,门帘低垂看不见内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晚间,玄烨用完膳便在屋内踱步,转圈走着消食,他垂头沉思,只盯着脚下,一圈又一圈晃得令窈都发晕。
她正与兰茵一同整理着玄烨日常更换的衣物。
兰茵素来看不上点鹊,虽然是她一手提拔,许是怕被分了权柄或抢了风头,殿内一切事务都不允许她插手,更别提玄烨的衣物,点鹊只做外面的活计,一进乾清宫里都是兰茵自己料理。
令窈正在理着一件石青色团龙纹暗花白狐皮常服褂,兰茵忽然用胳膊肘轻轻顶了她一下,朝东梢间里踱步的玄烨努了努嘴,两人相视一笑,又垂下头去干活,只那笑意还浅浅地留在唇角。
不知过了多久,西洋自鸣钟“铛铛”地敲了十下。夜深了,隆冬腊月的寒意透过厚重的宫墙丝丝渗入,殿内虽燃烧了地龙,也抵不住深夜的清冷。
顾问行几次欲言又止,想上前劝皇帝早些安置,可见玄烨那沉思不语的模样,终究不敢贸然打扰,只在一旁愁眉苦脸地看着。
梁九功则频频向令窈使眼色,这是叫她去劝主子爷早些歇息。
令窈往后缩缩,谁敢这时候去触霉头,这不吃饱撑着吗。
梁九功把脸一肃,令窈不敢不去。
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替玄烨将案几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换了一杯滚烫新沏的。
她端起茶盘,正欲悄声退开,却忽听玄烨“哎呦”一声低呼。
随即,只见他整个人猛地向后一仰跌坐在椅子上,抬手紧紧捂住右眼,眉头皱起,似是极为不适。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将屋内众人吓了一跳,立刻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焦急询问:“主子爷!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要不要紧?奴才这就去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