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霭兀自发了一会儿呆,神情有些寂寥,旁边人不敢劝,怕是因为小格格的事她伤心。
令窈有些着急,主子爷那边酒膳等着呢,误了差事如何是好?
好在不一会儿春霭回过神,对濯丹和风细雨道:
“我的事不着急,先紧着主子爷的事是正经。”
转过头看着令窈,问道:“取得什么酒?”
令窈规规矩矩回道:“单子上写的马奶酒。”
“马奶酒……”
春霭念叨一句,蹙着眉看了看屋外天色 ,阴沉沉得,北风呼啸,天寒地冻的。
“这数九的日子,还不如拿绍兴黄酒给主子爷驱驱寒。”
令窈心头一动。她初任司膳,对酒膳搭配确实经验尚浅。一连五六日玄烨都未传酒膳,今日是头一遭。
什么马奶酒、绍兴黄酒,何时该上何种,她心中并无定数。春霭是乾清宫老人,原先管着上上下下多少事情,听她的准没错。
“那就听大姑姑的拿绍兴黄酒。”
令窈看向濯丹。
濯丹对春霭的话向来奉若圭臬,毫不迟疑,连忙冲底下人颔首,那边就有小太监飞奔着往库里跑去。
不一会儿取了一瓷瓶,濯丹那边先拿银签子验毒,瓷瓶上贴封条,拿了食盒装好,盖上黄巾子,再贴一次封条。
并在提笔写下取酒时辰、经手人、用途等字样。一丝不苟,滴水不漏。
做完这一切,濯丹才双手将食盒递到令窈面前。
令窈道了声谢,又向春霭福了福,拎着食盒出了外库房。
库房深处,拂月刚清点完此次入库的几条地毯,正和映云说笑着走出小隔间。
前脚刚迈出去,眼风一扫瞥见春霭的身影在库房门口一闪而过,探出去的半截身子往后一仰,缓缓收回脚,只拿食指挑开门帘一条缝隙往外望去。
只见濯丹正殷勤备至地围着春霭转,小太监刚搬来椅子,便亲自用袖子拂了拂椅面,小心翼翼地扶着春霭坐下。
紧接着,又亲手接过小太监奉上的茶盏,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春霭面前,脸上堆满了罕见的谄媚笑容,与平日里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判若两人。
拂月嘴角猛地向下撇去,轻嗤一声,撂下门帘,对依兰努努嘴。
依兰心领神会,立刻收敛了脸上的活泼,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溜出去。动作轻巧地穿过忙碌的人群,行至库房入口,隐在一排高架后。
见令窈要取马奶酒,春霭念叨换成绍兴黄酒,见令窈拿了绍兴黄酒离去,这才悄然退回小隔间,对着拂月低声回禀。
拂月听完冷笑道:
“我就说嘛,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地缩在储秀宫养老?蜜糖嘴巴砒霜心,瓦匠砌墙的,糊弄谁呢?耍心眼子耍到这儿来了!”
映云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手炉:
“小格格一死,她唯一的指望没了,可不就得另想他法。终究是舍不得那份体面,放不下那张大姑姑的面子罢了。”
拂月轻轻笑了笑,面露不屑:
“那就且看她们斗好了,我倒要看看,她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不过,这个两面三刀的要是敢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打我这摊子差事的主意,我必让她知道厉害,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映云拨着手炉里的炭火,慢悠悠道:
“你呀,还是收敛些脾气,别乱来。”
她往外看了一眼。
“濯丹那丫头对她可是死心塌地,忠心得很。你若真伤了她,濯丹怕是会伤心死,到时候怨怼上你可就不好了。”
拂月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语气轻蔑:
“不过一个濯丹,打个算盘算些账,宫里宫女不知几何,我还就不信找不出来一个账房先生。”
映云听了她这番狂妄之言,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未再说什么。她低下头,继续拨弄着手炉里的炭火。
暖黄的火光映照着她消瘦的侧脸,仿佛对拂月那番充满戾气的话语,早已习以为常。
令窈拎着食盒回到乾清宫连房时天已经黑透了,各处点了灯,次第亮起,朦朦夜色里好似一条火蛇蜿蜒而去。
乾清宫里头也是灯火辉煌,那些小儿臂似的蜡烛点起来照的四处透亮,透过高丽纸糊的窗屉子映到廊下,亮堂的都不用点灯。
她回到连房将食盒放好,直起身,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
只见对面值房门帘掀开,叠翠和兰茵正并肩走出来。一面说笑着,一面步履轻快地朝着昭仁殿的方向走去。看那样子,应是去整理寝具,预备主子爷晚间歇息了。
因住的近,令窈并不去宫女值房,没什么事大多回自己屋。原先觉得住在这里是浮在水面上,脚不着地,空落落的。
如今住了些时日,倒也渐渐习惯了。小屋子收拾的有模有样,窗下水仙开的更好了。
她不敢多歇,只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襟,便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多时奉膳太监跟侍卫一齐过来,令窈忙提着食盒往正殿门口走,将酒交给奉膳太监拿着,领着人走进乾清宫西暖阁。
东暖阁那边议政还未结束,高谈阔论,丝毫不避讳人,说到激动处扯着嗓子喊。
门帘是皮毛的,令窈看不见玄烨脸上,但估摸着有点不耐烦。
西暖阁里当地设有膳桌,用黄底龙纹桌围罩好,端了椅子,铺好鹅绒椅毯。
太监们捧着包明黄包袱的食盒分列两侧,两个尝膳太监也候在一边,至此就是万事俱备只欠玄烨这个东风了。
东暖阁门帘缓缓掀起,顾问行踱步而出,对着侍立一旁的赵昌低声吩咐:
“去御茶房催一催,主子爷的茶该续上了。”
“嗻!” 赵昌躬身领命,立刻转身,飞快朝着御茶房的方向走去。
令窈见状,连忙跟上赵昌的脚步,一同离开了正殿。
顾问行随后往西暖阁走来,掀开西暖阁的门帘,目光在侍立两侧的奉膳太监身上一一掠过。
随即俯身凑近几个食盒,仔细看了看上面贴着的封条,确认了取膳时辰、经手人等记录无误。
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个装着绍兴黄酒的食盒上时,眉头微微一蹙。
他直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带着一丝不确信,又一一扫过食盒封条上标注的菜品。
眉头拧得更紧,面露疑惑,转向离他最近的奉膳太监问道:
“又没有金银盏,为何上的是黄酒。”
那奉膳太监忙道:“回谙达,奴才不知,是令窈姑姑吩咐的。”
顾问行哦了一声,脸上难辨喜怒。
他站在原地,目光重新落回那个装着绍兴黄酒的食盒上,眼神深邃,若有所思。
沉吟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拂尘的玉柄,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最终,缓缓点了点头:“既然令窈已经吩咐了,那咱们也不好插手了。”
言罢,不再多言,转身踱出了西暖阁。恰巧赵昌捧着茶盘进来,顺手接过往东暖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