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戒最后一日,斋宫内的气氛愈发凝重而忙碌。
玄烨今日需亲赴太和殿,检阅书写着祝祷祭文的“祝版”,更要亲临天坛神库,验看为明日大雩礼预备的牺牲(祭祀用的牲畜),并最终敲定祭祀仪程的每一个细节。
帝王亲祭,事无巨细,皆需躬亲。
东配殿内,漱晴姑姑领着她手下兰茵等一众宫女,忙得如同陀螺飞转。
既要预备帝王入夜前的最后一次斋戒沐浴所需香汤、素巾、洁净寝衣。
更要时刻派人紧盯着那套至关重要的天青色祭服,一丝褶皱,半点尘埃都容不得。
还要分出人手,协同礼部官员在圜丘旁的具服台(祭祀前更换祭服之所)搭设围帐、铺设毡毯、安置香案,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绘芳的身影依旧活跃在漱晴周围,如同一条无声的影子,精准地填补着每一个需要人手的缝隙。
或是小心翼翼地熨烫着刚浆洗过的素白中衣,或是安静地侍立一旁,在漱晴目光扫过时,恰到好处地递上所需的物件。
那份殷勤与妥帖,仿佛她本就是漱晴手下的一员。
相比之下,令窈倒显得清闲许多。
她已将明日所需的所有解暑药茶、应急锭子药仔细清点、分装妥当,交由梁九功收存。
此刻,她只需守着耳房内的小泥炉,炉上温着备用的清水。
令窈倚在门边,目光透过半卷的竹帘,静静望着外面庭院里如同潮水般涌动的人影。
人人步履匆匆,神色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紧张与期待。
昨日那场短暂的细雨,并未留下多少痕迹,晨起时地面依旧干燥,但天色却难得地阴翳下来,微风拂过,带来几分久违的清凉,稍稍驱散了前几日的酷暑燥热。
令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
昨日那点烫伤的红痕,因及时用冰片油涂抹,并未起泡溃烂,只是微微泛红,已无大碍。
她悄悄将袖中那明黄络子兜着的小瓷瓶往里塞了塞。
入夜,斋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戌时,玄烨依制进行斋戒期间最后一次沐浴更衣。
亥时至子时,他需在正殿内临时铺设的硬板矮榻上小憩片刻。榻边设有特制的计时更漏,沙沙细响。
殿外,侍卫按更次轮值,隔门清晰奏报时辰,声声入耳,不容丝毫懈怠。
丑时初,庄严的时刻来临。
顾问行亲自带人,极其郑重地撤走了象征斋戒警示的铜人像和斋戒牌。
紧接着,远处钟楼之上,浑厚悠远的钟声骤然响起。
“咚——咚——咚——”。
一声接一声,沉稳而庄严,穿透寂静的夜空,在紫禁城的上空久久回荡。
整整一百零八响,宣告着为期三日的虔诚斋戒,圆满结束。
令窈将最后检查无误的药茶包和锭子药匣,亲手交到梁九功派来的小太监手中。
至此,她在此地的差事已全部完结。
她默默回到耳房,开始收拾自己的简单行囊,只待明日祀典结束,宫中车驾前来接人。
寅时,夜色最浓,万籁俱寂。
斋宫正殿那扇沉重的大门在无声的肃穆中被缓缓推开。
玄烨缓步而出。
数十名内侍太监手执宫灯分列两侧,橘黄温暖的光晕层层叠叠,将殿前丹陛、庭院甬道映照得亮如白昼。
那光芒甚至刺破了墨蓝的天幕,在周遭殿宇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流动的光泽。
他身形挺拔,面容沉静如水,在灯河与肃立人群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踏下丹陛,穿过斋宫洞开的宫门,朝着天坛圜丘的方向,一步步融入那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之中。
那明灯阵列,如同一条流动的光带,在黑暗中坚定地延伸,指引着通往神圣祭坛的道路。
令窈站在耳房门口,目送着那片辉煌的光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宫墙的转角,只余下钟声的余韵和黎明前愈发深沉的寂静。
她下意识地抚了抚袖中那冰凉的瓷瓶,心头一片空茫。
圜丘那边庄严肃穆的祭祀场景,遥遥相隔,令窈在斋宫内既听不见分毫,更无从得见。
此刻的斋宫也并非完全沉寂,仍留有一部分值守人员轻点东西,收拾箱笼。
缀霞和兰茵正忙碌于廊檐之下,细心地轻点清数着帝王沐浴后更换下的里衣及随身配饰。
两人手捧衣物,低声交谈着宫中的趣闻琐事,笑语晏晏,倒为这肃穆之地添了几分难得的鲜活气。
令窈早已收拾停当自己的行囊,连同御茶房带来的瓶瓶罐罐也打点整齐。
绘芳眼见着漱晴随帝驾离去,无人再需她伏小做低地服侍,便也懒得多作姿态,缩在北耳房里躲清闲,并不露面。
令窈行至廊下,朝兰茵、缀霞二人微微颔首致意。
见她们在整理御用之物,令窈只敢远远站着,不敢轻易靠近。
那毕竟是龙体近身的物件,万一清点下来短了少了,若有心人趁机攀诬,后果不堪设想。
心中警醒,脚步便迟滞不前。
缀霞眼尖,瞧见令窈的迟疑,展颜一笑,语调爽朗中带着调侃:
“躲那么远做什么?莫非怕这些衣物生出嘴来把你吃了不成?”
她扬了扬手中的腰带。
“放宽心,便是真少了什么,自有我和兰茵妹妹担着,断不会赖到你戴佳管事头上。”
话已至此,令窈也不好再显得生分,便向前挪了两步。
刚站定身形,忽闻兰茵发出一声轻咦:
“主子爷那个粉彩蝈蝈纹的小瓷瓶呢?就是用明黄络子兜着的那个。”
她一边说,一边在摆放整齐的配饰物件里细细翻找。
令窈心头骤然一跳。
袖中那被明黄丝绦包裹的小瓷瓶瞬间变得滚烫灼人。
她下意识地咬住下唇,慌忙垂下眼帘,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的鞋尖。
所幸,缀霞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了然:
“噢,你说那装着解暑冰片油的小瓷瓶啊,或许是顾谙达贴心,揣身上带过去圜丘也说不准呢。主子爷穿着祭天衮服不便佩挂杂物,顾谙达揣着以备万一,也是常理。”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
兰茵闻言,顿觉有理,释然地点点头:“确实如此。” 松了口气,继续手上的活计。
令窈紧绷的肩背这才悄然松缓,提到嗓子眼的心缓缓落回原处。
好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