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只觉他目光灼灼烫在脸上,那眼神深不见底,晦暗难明,仿佛蕴藏着千钧之力,又似一汪旋涡,要将她吸入其中,沉沦窒息。
巨大的陌生感让她心慌意乱,下意识地用力垂下眼睫,侧过头去,避开那令人心颤的直视。
这细微的避闪,如同无形的针尖,刺破了那层氤氲流动的纱帐。
玄烨捏着她手腕的指节,倏然间微微一僵。
仿佛被她的动作惊醒,也如同被自己指尖下那滑腻的触感和近在咫尺的少女馨香烫到。
他猛地松开手掌,力道之大,让令窈的手腕瞬间解脱,在冰冷的玉泉水中激起一小朵水花。
几乎是同一时间霍然起身,端直了肩背,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仓促和难以名状的僵硬,迅速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昏黄的光晕中,他挺直的背影带着一丝狼狈和疏离。
“咳。”
一声极低极压抑的轻咳突兀地响起,充满欲盖弥彰的意味。
玄烨不再看水中的那截皓腕,目光也刻意避开了她酡红似醉的脸庞,只沉沉地投向门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那茶台上袅袅的香气仿佛瞬间失了温度,只余一室无声的悸动在暗流汹涌。
玄烨仿佛从一场短暂的迷梦中骤然惊醒,慌忙从腰带上扯下一只精巧玲珑的粉彩蝈蝈纹小瓷瓶,瓶身不过几寸,釉色温润,被明黄络子兜着。
他一把塞进了令窈手里。
“冰片油。”
随即连忙转过身,不敢看她,只盯着那跳跃的灯芯。
“先抹上,镇疼止热。明日再寻顾问行要些专治烫伤的膏药。”
话音未落,他已霍然转身,袍角带风,阔步朝门外走去,背影近乎逃离。
令窈只觉得掌心那冰凉的小瓷瓶,连同那明晃晃的皇家丝绦,瞬间变得滚烫无比。
她心头一慌,也顾不上手背的灼痛与冰水的刺骨,胡乱在裙摆上擦了擦水渍,攥紧那小小的药瓶,便追了出去。
玄烨步履极快,身影已没入耳房与正殿相接的幽深连廊之中。
廊下无灯,唯远处宫檐角悬挂的风灯投来几点昏黄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主子爷……”
令窈的声音极轻,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如同夜露滴落青石,在寂静中漾开微澜。
那颀长的背影倏然顿住。
玄烨缓缓转过身来。
庭院深深,溶溶月色恰在此时挣脱了云翳的束缚,清辉如练,无声泻下,将整个斋宫浸染在一片澄澈空明的银白之中。
一轮冰魄悬于中天,皎皎清冷,光华流转。
恰有风起拂过满院花草,卷起一阵阵清苦与幽香交织的暗香,无声地散开,与那如水般流淌的月光一同,悄然垂落在她的袍角。
她就那样立在连廊的入口处,身后是灯火阑珊的耳房,身前是月华如水的庭院。
身形纤细袅娜,宛如一株沐月而开的玉兰。
许是临近安置,她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松散了些许,几缕乌黑柔亮的青丝挣脱了束缚,被夜风轻柔地撩起,在皎洁的月光中飘拂荡漾,如同流动的墨绸。
逆着光,她的面容有些模糊,唯见一头青丝如瀑,在月华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然那双眸子却在月色的映照下,格外清晰,盈盈若水,清澈见底,仿佛盛满了整个夜空的星辉,又似倒映着这满庭的月华。
月光如水如练,染白了她的衣袖,浸透了她的襟怀,更笼在她温婉的眉眼之间。
整个天地,在这一刻褪去了尘世的喧嚣与燥热,只余下这素练般澹澹流转的纯净光华。
她衣袂飘飘,青丝漫舞,立于这清辉世界之中,竟似要挣脱凡尘束缚,羽化登仙而去。
玄烨只觉心神微恍,几乎疑心置身于一场迷离的幻梦之中,脚步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银汉无声,冰盘侧坠,照见玉妃新面。
素裳缟袂临风立,浑似洗、铅华都倦。
暗凝伫,幽香自远,楚娥微泫。
曾经偶然间翻的一篇不知名的宋词,今夜才知何为玉妃新面,何为楚娥微泫。
玄烨伫立在光影交界处,廊柱的阴影斜斜投在他肩上,明暗交错。
他凝视着月下那抹惊鸿照影,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足以颠覆九重宫阙的波澜。
那波澜无声,却足以淹没这万籁俱寂的夜。
他终究未能再迈出一步,只是这样定定地看着,任由那月华与暗香,无声地浸透这凝固的时光。
风过庭院,枝叶婆娑,一片浮云悄然游移,遮蔽了方才还皎洁如银的月轮。
天地间的光华骤然黯淡,只余下廊下风灯投下的几点昏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不定。
方才那如梦似幻的月下凝望,被这突如其来的昏暗打断。
玄烨与令窈俱是心头微动,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胶着的视线,各自望向庭院深处那片模糊的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