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令窈才恍然大悟,那日奉茶时缘何含雪、拂月那些御前体面的大宫女竟皆不见踪影。
原来,一道旨意已明发:皇帝要亲自步行赴天坛祈雨,以示诚意。
这浩大而庄严的仪程,迥异于以往惯例,所需筹备之精细繁琐,远超寻常祭祀。
想必那日晨起时分,这消息便已传了出来,所以那些心腹的大宫女们早被礼部和钦天监请去协同支应。
这些朝廷大员与司天官吏,哪里及得上常年贴身伺候的宫女们心细如发,了解圣躬细微习惯。
况且这酷暑时节,天子斋宫致斋,而后又要徒步往返,稍有差池皆足以酿成滔天大祸,任谁也承担不起这般干系。
她们自然要倾尽全力预备筹办,丝毫不敢懈怠。
这阵紧锣密鼓的风,自然也吹到了御茶房。
一道指令紧随而至:务必备好解暑药茶、清饮,诸如紫苏熟水、香薷汤、普济药茶之类;更须预备下防止中暑及急用的汤药方剂,例如暑汤方、仙药方。
此外,还需赶制应急的锭子药,尤其是对中暑后昏迷醒神有奇效的太乙紫金锭,以及驱避蚊虫、消肿止痒的蟾酥锭。
御茶房顷刻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中。
尤其以栖芷的活儿最是关键也最为繁重。她几乎整日伏在药柜前,手中的铜药秤几乎未曾停歇。
药茶所需的各色干草药叶、锭子药所需的各类碾磨成粉的药材,都要由她精准配伍分量。
不过好在他们只需负责乾清宫一干宫人,和太皇太后以及太后那边临时拨来的人。
皇帝自有太医院负责,圣躬的事他们还不够格。
宫里已定下吉期:六月十五起,斋戒三日,涤虑静心。待至六月十八日吉时一到,天子便当步出宫门,亲诣天坛,自西天门步行入内,致祭告天,诚祈甘霖。礼毕,仍需徒步出西天门,方可乘马回宫。
虽路途算不得遥远,但在这溽暑蒸腾的炎炎夏日,也是让人揪心,就怕万一。
御茶房众人手中的药铫、药碾、模具,在闷热的空气中挥汗如雨地赶工,只为将每一碗熟水、每一颗药锭都准备得尽善尽美,祈盼这趟诚心之旅,能一路顺遂,平安归来。
六月十五,吉时已至。
圣驾起行,移往天坛斋宫行斋戒之礼。天子因旱情心急如焚,亲颁敕令:此次仪仗务必一切从简,不可铺张。随行伺候之人亦是精中选精。
除大总管顾问行及其心腹梁九功贴身侍奉圣驾左右外,只允漱晴带兰茵缀霞并两名得力小太监、两名手脚麻利的小宫女,负责更衣铺设等近身事宜。
映云率叠翠及两名小太监,前去清扫布置斋宫陈设后仍要返回宫中。
御茶房这边,则指派了令窈与绘芳二人随行伺候。
六月十四日下午,梁九功便已召集诸人交代分明。
出行之时,漱晴带人乘一车,映云带人乘另一车,令窈与绘芳共用一车,其余粗使宫人、太监则携带箱笼物品步行跟随。
马车摇摇晃晃,令窈小心地将几匣防暑锭药挪到身边,确保路途颠簸不至损毁;绘芳则将几个盛放着珍品贡茶的锡罐仔细拢在身侧。
一路无话。
自变质乳茶事件之后,绘芳便不再主动与令窈交谈,甚至连刻意的讥讽挑衅都消失殆尽,如今更是连目光都吝于投来一瞥。
令窈倒也乐得图个清静,默默看着窗外。
马车摇晃着驶过御道街市。令窈忍不住轻轻掀开帘子一角。
宫外的景象映入眼帘,繁华处尚有商铺林立,隐约可闻零星叫卖之声,然而更多的却是触目惊心的凋敝。
树木枯黄,满是尘土,行人稀少,偶有几个也是步履蹒跚,面上满是疲惫茫然。
这就是旱魃肆虐下的京师。
玉泉山每日供给宫中的清泉,早已削减到仅够一小壶。若非李婆子平日爱搜集露水雨水雪水备用,御茶房怕是早已连最基本的用水都难以为继。
可李婆子那些私藏,不过杯水车薪,顶多再支撑半月若再不见甘霖普降,恐怕连主子爷日常饮用的清茶都将成为问题。
令窈看得心头沉重,默默放下了帘子。
闷热的车厢如同蒸笼,窗外滚滚热浪顽强地穿透车壁袭来。
她只坐了不大会儿,便觉汗水顺着鬓角、颈项悄然滑落,薄薄的宫衫也很快被汗水濡湿,紧紧贴在后背上。
脸庞酡红,如同霞光浸染新雪,将本就白皙的肌肤衬得近乎透明,正是潮红浅渥唇,凝脂腰束素。
绘芳眼角的余光将这景象尽收眼底,心头如同被细密的针刺了一下。
她猛地别过脸去,烦躁地垂下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手。
平日里细心保养的手,也算是十指纤纤,白皙柔滑,可此刻却因流汗透着几分油腻与浑浊的蜡黄。
再看令窈那手,汗湿之后却越发显出冰雪般的肌理,粉润通透,仿佛天生丽质。
绘芳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平,纵使费尽心思保养,又怎比得上旁人得天独厚。
越想越是气闷,手中那柄团扇,摇的啪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