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晚褪去了白日的燥热,却还裹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湿闷。
低矮庑房内,油灯昏暗,几处榻铺上传来或轻或重的鼾声。
清明一日的喧嚣与暗涌似乎随着夜色沉淀下来,只余下窗外偶尔几声虫鸣,更衬出宫闱深处的寂寥。
令窈盘腿坐在自己的铺位一角,借着旁边那盏豆大油灯的光芒,费力辨认着栖芷那本册子上细密的小字。
火光跳跃,在她专注的脸颊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手指在一行墨迹上顿住,眉尖微蹙,似乎遇到了难解的困扰。
犹豫片刻,她向旁边栖芷问道:
“栖芷姐姐,你看这‘远志’,书上分明写着‘利九窍,益智慧,耳目聪明,不忘,强志’,能安神定魄益心智,可下面这行小注里怎么又说:久服令人善忘?一物竟能既能益智又致人健忘?这般自相矛盾,岂非谬误?”
栖芷闻言抬起头,接过令窈递来的册子,凑近灯火,细看那几行小字注释。
片刻后,栖芷了然一笑:
“非是谬误,妙在这‘当’与‘度’二字。”
她看着令窈迷惑的双眼,耐心解释。
“并非悖论,妙用在于其量,数钱之内,是为良药,启心窍而定神志。”
栖芷手指轻轻点在册子上“久服”二字:
“若不知节制,则精髓耗竭,心神失养,需知,过犹不及,药如此,事如此,万物之理皆然,皆在一个当与度。”
最后一句,她说得格外清晰,目光澄澈地望向令窈,仿佛这解释不仅仅为了药石。
斜对角铺位上,原本面朝里蜷缩着的赵婆子突然烦躁地翻了个身,嘴里不耐烦地嘟囔道:
“一天天的磨叨个没完,药药药……念叨得老娘脑仁都疼。能不能让人睡个囫囵觉?沾一身晦气东西……”
令窈心头正为栖芷这番“过与不及”、“根与本”的精妙解说而震动,闻言刚要歇息。
目光下意识地朝斜对面那个铺位扫去——那是绘芳的铺位。
此时依旧空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与白日里她出去请安时一模一样。
夜色已深,她竟还未归来?
栖芷的目光也似有若无地扫过那方空铺。昏暗中,她的眼神似乎变得更加深沉平静。
她没有回应赵婆子的抱怨,只是轻轻合上令窈手中那本册子,将其递还给令窈。
就在令窈以为话题就此结束时,她听到栖芷缓缓道来:
“有些路踏得太急,走得太偏,岔得太远。真到那时,纵然扁鹊再世,岐伯亲临,怕也是药石难及,回天乏术”
语气低沉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这话是在说药,在说医理,还是在说对面空铺上那不知飘向何处的人?
栖芷的智慧,远在御医之上,她分明是看透了绘芳那孤注一掷的疯狂与绝境。
那“太急”、“太偏”、“太远”,字字如针,精准地刺中了绘芳白日里的妄念与即将可能招致的万劫不复。
药石难及,她是在隐晦地警告。
栖芷的点拨,让令窈仿佛在混乱的迷雾中抓住了一丝清晰的脉络。
令窈不敢接话,也不敢深究栖芷所指究竟是否另有所指,只是低声应了句:
“姐姐说的是,过犹不及,确为至理。”
随后将那本册子,仔细塞进枕下。
栖芷微微一笑,不再言语,俯身轻轻吹熄油灯。
豆大的光明瞬间熄灭,只余下窗棂缝隙透入的一点幽微天光。
满室沉入更深的黑暗。
令窈也缓缓躺下。
黑暗中,眼睛睁着,眼前却似乎总晃动着绘芳那离去时哀怨不甘的眼神,栖芷在昏黄灯光下深沉平静的侧脸,以及那句如同箴言般的低语。
“有些路……药石难及”。
半梦半醒之间,令窈瞥见一个身影如同幽灵般,无声无息地从半开的门外闪了进来。
借着那微弱刹那的光亮,模模糊糊好像是绘芳。
直接扑向自己的铺位,连外衣也未脱,便猛地将自己蜷缩着埋进被褥深处,再无一丝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