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的梆子声在巷陌间悠远回荡,京郊别院的烛火却亮如白昼,将窗棂投下的阴影切割得棱角分明。
案几上,北狄国书摊开的页面泛着陈旧的黄,朱红印鉴与梅花主印并排相叠,在摇曳的烛光下晕开暗红的氤氲,宛若凝固的血泪交融,触目惊心。
萧珣斜倚在湘竹榻上,肩头的镖伤已重新敷上青黛色药膏,泛着淡淡的草药清香。玄色中衣的领口微敞,心口处那枚淡金色的玄鸟图腾赫然显露——线条流畅的图腾在光线下隐隐流转,彻底褪去了他往日里病弱苍白的伪装,只余下一双深眸,锐利得如同寒刃出鞘,沉凝地锁着案前的身影。
“丞相在坊间散播那些谣言,绝非无的放矢。”
他忽然低咳几声,苍白的指节抵在唇畔,咳声压抑却牵动了伤口,眉峰微蹙间,袖口上绣着的暗纹竟似有风拂过般轻轻颤动,
“他就是要逼我们乱了阵脚,仓促入宫自证。”
沈如晦正俯身整理案上的证据,闻言后直起身,指尖捻起一枚铜质令牌。令牌边缘刻着细密的梅枝纹路,触手冰凉,正是阿梨临终前拼尽最后力气塞入她袖中的暗桩信物。她摩挲着令牌上的纹路,眼底寒意渐浓。
“登闻鼓一响,便是与整个外戚势力撕破脸皮,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萧珣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对局势的清醒认知,
“朝堂之上,丞相党羽遍布,我们胜算几何,尚未可知。”
“王爷可还记得冷宫西墙那尊獬豸兽首?”
沈如晦抬眸看向他,眼尾掠过一丝冷冽的光芒,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
萧珣微怔,顺着她的话回想片刻,眸色微动:
“你是说当年镇守冷宫的那尊石兽?”
“正是。”
沈如晦点头,指尖划过令牌上的梅枝,
“幼时我被抛弃在冷宫中,因思念母亲时常哭闹,宫人看管松懈时,我便会攀着那獬豸的犄角,偷偷窥探宫外的景象。”
“有一次,我等到深夜,竟看见丞相的心腹鬼鬼祟祟地潜入坤宁宫偏殿,全程避过了所有巡逻的侍卫。”
她顿了顿,补充道,
“那人身形佝偻,左手虎口处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后来我才认出,是丞相最信任的管家魏忠。”
萧珣听到“坤宁宫”与“丞相心腹”同时出现,骤然撑着榻沿坐起身,动作太大牵动了肩头的伤口,忍不住闷哼一声。他顾不上按压伤口渗出的血迹,急切地追问:
“此事发生在何时?可有旁人知晓?”
“先帝驾崩前夜。”
沈如晦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
“当时只有我一人看见,我怕惹祸上身,便一直藏在心里,直到阿梨送来了这枚令牌,我才想起其中关联。”
她将令牌掷入萧珣掌心,令牌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落进他的手心:
“那尊獬豸的眼睛里藏着机关,转动兽瞳便能取出暗格,里面有我母亲手绘的宫城密道图——这些年皇后与北狄往来的密信,全都是通过这条密道转运,从未被人发现。”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鸦啼,声音尖锐刺耳,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萧珣低头,指腹轻轻摩挲着令牌上的凹痕,忽然伸手一握,将沈如晦冰凉的腕子紧紧攥在掌心。他的掌心带着体温,却没能驱散她腕间的寒意。
“明日若事败,我会安排影一护送你出城,去江南投奔我早年结识的旧部。”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氏的冤屈,我会尽力洗刷,但你不能有事。”
“没有败局。”
沈如晦轻轻抽回手,语气坚定得没有一丝犹豫。她转身走向妆匣,弯腰从底层取出一支赤金衔珠凤簪,簪头雕刻着精致的雀首,栩栩如生。她轻轻旋动雀首,只听“咔嗒”一声,簪身从中裂开,露出半张泛黄的绢帛。
“母亲留此物时曾说过,梅花印的真正杀招,从来不在沙场之上,而在人心与朝局。”
她将绢帛展开,递到萧珣面前,
“这是她临终前托付给静观师太的。”
绢帛之上,用朱砂写就八个小字,字迹力透纸背,带着决绝的意味:
“鼓鸣则鳞动,血染即花开”
萧珣凝视着那八个字,沉默良久,忽然轻笑一声:
“好一个‘鼓鸣则鳞动’,看来你母亲早有谋划。”
“她只是不想沈家的冤屈永远石沉大海。”
沈如晦将绢帛收回簪中,重新插回妆匣,
“明日登闻鼓一响,便是鳞动之时,至于‘血染花开’,我想,该让那些亏欠沈家、亏欠大胤的人,付出代价了。”
寅时未至,天色依旧暗沉如墨,皇城根下的雾气尚未散尽,却已聚集着看不见的暗流。
沈如晦身着素色衣裙,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额间缀着一枚银丝梅花钿,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却也多了几分清冷的决绝。
她双手高捧着一只玄铁匣子,稳稳地立于登闻鼓前,匣身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让她的神智愈发清醒。匣中盛放着北狄国书、双生印,还有刘月媚的临终血书,每一件都是足以颠覆朝局的铁证。
刘宸被两名影卫挟制在身后,少年浑身战栗如秋风中的落叶,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眼神里满是恐惧与茫然。他望着眼前巍峨的宫门,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影卫冷冷一瞥,又咽了回去。
“靖王妃沈氏,身负血海深仇,手握叛国铁证,叩请天听,恳请陛下为民做主!”
沈如晦的声音清亮高亢,穿透了清晨的薄雾,在空旷的宫门前回荡。她双手执槌,用尽全身力气击向登闻鼓。
“咚——”
第一声鼓声厚重沉闷,瞬间裂开晨雾,惊起了宫檐角落栖息的宿鸟,鸟儿扑棱着翅膀,在灰暗的天空中盘旋哀鸣。
“咚!咚!咚!”
她接连击鼓,鼓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响亮,震得地面仿佛都在微微颤抖,也震得宫墙内的人心惶惶。
鼓声未落,宫门忽然轰然洞开,数百名身着金甲的侍卫蜂拥而出,手中长剑泛着冷光,瞬间将沈如晦等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将领手持鎏金令箭,目光凶狠地盯着沈如晦,厉声喝道:
“奉丞相令,此女妖言惑众,惑乱朝纲,意图谋反,就地格杀!”
剑光即将落在沈如晦身上的刹那,一道玄色大氅从巷陌深处翻飞而出,如同暗夜中的雄鹰,迅速挡在她身前。
萧珣袖口一动,九支袖箭破空而出,箭尖带着凌厉的风声,精准地钉入将领甲胄的接缝处,让他瞬间动弹不得,长剑“哐当”落地。
“陈指挥使,别来无恙?”
萧珣缓步踏过地上的血泊,每一步都沉稳有力。他唇畔噙着一抹寒凉的笑意,眼神里满是嘲讽,
“三年前你私吞陇西军饷,导致三千边关将士冻饿而死,那时你可想过,今日会死在旧主的箭下?”
陈指挥使脸色骤变,额间冷汗直流:
“靖王殿下,你……你血口喷人!我何时私吞过军饷?”
“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心里清楚。”
萧珣抬手,身后影一立刻上前,将一卷账本掷到陈指挥使面前,
“这是当年你与军需官勾结的账目,上面有你的亲笔签名,你还要狡辩吗?”
陈指挥使看着账本上的字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瘫坐在地上:
“殿下饶命!是丞相逼我的!他说若是我不照做,便要杀我全家!”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萧珣语气冰冷,没有丝毫怜悯。
话音未落,四周的屋脊上骤然现出无数弩手,他们身着玄色铠甲,手持强弩,箭尖直指下方——这些人,竟全是本该戍守边关的玄甲军!
“靖王殿下,识时务者为俊杰。”
一名领头的弩手高声喊道,
“丞相大人已掌控京城防务,你今日插翅难飞,不如束手就擒,尚可留全尸!”
“掌控京城防务?”
萧珣轻笑一声,抬手挥了挥。刹那间,巷陌两侧涌出无数身着黑衣的影卫,他们手持盾牌与长刀,迅速形成防御阵型,与玄甲军对峙,
“丞相未免太过自负,他以为调动了玄甲军,就能稳操胜券?”
沈如晦走到萧珣身边,低声道:
“这些玄甲军显然是被丞相用利益收买,并非真心为他卖命。”
“我知道。”
萧珣点头,目光扫过那些犹豫不决的玄甲军,高声道:
“诸位将士,你们本是镇守边关的英雄,为何要助纣为虐,跟随丞相谋反?今日之事,皆是丞相一人之过,与尔等无关,若能放下武器,既往不咎!”
玄甲军将士面面相觑,显然有些动摇。领头的弩手见状,厉声喝道:
“谁敢动摇军心,军法处置!放箭!”
箭雨瞬间破空而来,影卫立刻举起盾牌,“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沈如晦从怀中取出几枚烟雾弹,用力掷向空中,烟雾弥漫间,她高声道:
“影一,带刘宸先走,我们随后就到!”
“是,王妃!”
太极殿内弥漫着浓郁的药气,皇帝瘫坐在龙椅上,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浑浊不堪,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药渍。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沈如晦呈上的证据,手指微微颤抖,显然已被眼前的真相震惊得无以复加。
丞相立于丹墀之下,身着紫袍玉带,看似镇定自若,指尖却在悄然颤动,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他时不时偷瞄皇帝的神色,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陛下,这都是沈氏捏造的假证!她意图诬陷皇后娘娘与老臣,谋反篡位!”
丞相抢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沈氏一门早已因通敌罪名被灭,她不过是个余孽,其言岂能轻信?”
“丞相此言差矣。”
沈如晦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地看向丞相,
“我手中的每一件证据,皆是千真万确。刘月媚临终前的血书在此,上面有她的指印与签名,陛下可召大理寺卿前来验证!”
她猛地抖开手中的染血帛书,帛书上的字迹潦草却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用刀剜出来的一般,带着临死前的控诉:
“皇后刘氏与北狄王私通,诞下私生子刘宸,还借着双生印的名义窃取边境布防图,更与丞相合谋,在陛下的汤药中下慢性毒药——陛下近日身体不适,便是此毒作祟!”
“荒唐!一派胡言!”
丞相突然厉声打断她的话,趁着众人注意力分散的瞬间,袖中暗藏的毒镖猛然射出,直取皇帝心口!他深知,今日若让皇帝看完这些证据,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电光石火之间,萧珣猛地旋身挡在皇帝面前。毒镖“噗嗤”一声没入他的左胸,深入三寸,鲜血瞬间染红了玄色中衣。他强忍剧痛,反手掷出腰间的虎符,铜制的虎符带着凌厉的力道,正中丞相的膝弯。
“咔嚓”一声脆响,碎骨声在寂静的大殿内清晰可闻,丞相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疼得浑身抽搐。
“咳咳……陛下可知,”
萧珣咳出一口鲜血,血珠落在明黄色的龙袍上,格外刺眼。他却忽然低笑起来,眼神里满是嘲讽,指尖缓缓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的玄鸟图腾——图腾在日光下泛出诡谲的金色纹路,仿佛活了过来,
“臣这多年的‘顽疾’,并非天生,而是被人下毒所致,此毒需以北狄王室的心头血为引才能治愈?”
皇帝瞳孔骤缩,颤声道:
“你……你说什么?是谁下的毒?”
“正是皇后刘氏的姐姐,当年的贵妃刘月蓉。”
萧珣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
“当年端敬皇后——也就是您的生母,发现了刘氏姐妹与北狄勾结的阴谋,被她们联手毒杀。她们怕臣日后报仇,便在臣幼时的汤药中下毒,让臣常年缠绵病榻,形同废人!”
满殿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惊天秘闻震撼得无法言语。太监宫女们吓得瑟瑟发抖,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就在此时,沈如晦忽然上前一步,将手中的梅花主印按向萧珣的伤口。鲜血浸透印钮的刹那,一直放在案上的副印突然腾空而起,与主印在空中旋转交融,投射出一道巨大的光幕——光幕之上,赫然是皇后亲笔所书的《弑君策》,上面详细记载了她与丞相、北狄勾结,意图在皇帝驾崩后扶持刘宸登基,分裂大胤的阴谋,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见,落款处还有皇后的私印。
“陛下,铁证如山,丞相与皇后谋反之心昭然若揭!”
沈如晦高声道,
“恳请陛下下令,将二人捉拿归案,以正国法!”
皇帝看着光幕上的《弑君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跪倒在地的丞相,声音嘶哑:
“好……好一个狼子野心的逆贼!来人,将他打入天牢,严刑拷问,彻查此事!”
坤宁宫重帘深锁,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刘氏头戴赤凤含珠冠,正对着铜镜细细描画黛眉,她的动作优雅从容,仿佛丝毫不知太极殿内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铜镜里的女人容颜依旧美艳,却带着几分掩不住的阴狠与焦虑。
“娘娘,宫外传来消息,说靖王妃沈如晦敲响了登闻鼓,还呈上了不少不利于您和丞相大人的证据。”
贴身宫女小心翼翼地禀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刘氏握着眉笔的手一顿,冷声道:
“慌什么?丞相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沈如晦那个小贱人成不了气候。再说,没有确凿证据,陛下也不会轻易相信她的鬼话。”
话虽如此,她眼底却闪过一丝慌乱,抬手抚了抚头上的凤冠,显然也有些不安。
就在此时,殿门被人猛地推开,沈如晦缓步走入,掌心托着一串紫檀佛珠——那是静观师太遗留下来的遗物,也是母亲生前最珍视的东西。
“姨母,别来无恙?”
她轻声唤道,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刘氏手中的眉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刘氏猛地转过身,眼神里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显然没想到沈如晦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沈如晦?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侍卫呢?”
刘氏后退一步,厉声喝道,
“来人!护驾!有刺客!”
“不必喊了,外面的侍卫已经被我的人控制住了。”
沈如晦走到她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姨母,你以为丞相还能护着你吗?他已经被陛下打入天牢,招供了所有罪行。”
刘氏脸色骤变,强装镇定:
“你胡说!丞相大人手握重兵,怎么可能轻易被擒?”
“重兵?你说的是那些被他收买的玄甲军?”
沈如晦轻笑一声,
“他们早已倒戈相向,如今正在宫外等候陛下的发落。姨母,你大势已去。”
她举起手中的紫檀佛珠:
“你可认识这串佛珠?这是我母亲的遗物。”
刘氏的目光落在佛珠上,瞳孔骤缩,脸色变得苍白:
“这……这怎么会在你手里?”
“你母亲临死前,就是用这串佛珠,勒毙了给她送毒酒的北狄细作。”
沈如晦伸出手,轻轻碾碎了手中的佛珠。佛珠碎裂的瞬间,里面飘出半页血经,血经上的字迹早已模糊,却依旧能看出是母亲的笔迹,
“她为你顶下了所有通敌的罪名,在冷宫里受尽折磨,待了整整十年,最后含恨而终。可你呢?连她的棺木都不允许进入沈家祖坟,让她死后都无法落叶归根,你对得起她吗?”
“对得起她?”
刘氏听到这话,忽然癫狂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带着几分歇斯底里,
“沈如懿那个贱人,她有什么资格让我对得起她?当年若不是她背叛盟约,不肯帮我夺取后位,我何至于要仰人鼻息,与北狄勾结?”
“盟约?什么盟约?”
沈如晦眉头微蹙,追问道。
“当年我与你母亲约定,她帮我登上后位,我帮她报仇雪恨,除掉陷害沈家的奸臣。”
刘氏的眼神变得疯狂,
“可她倒好,忘了当初的约定,还处处与我作对,甚至想揭发我与北狄的往来!她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