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在沈如晦身后轰然闭合,将萧珣的身影与谷外的厮杀声彻底隔绝。
密道内漆黑如墨,唯有怀中青铜梅花印与半块虎符相贴处,泛起幽幽红光,如暗夜寒星,勉强照亮身前三尺路。
沈如晦撕下袖口素色布条,小心翼翼缠住火折子,指尖刚一晃动,微弱的火光便在狭窄的通道里摇曳,照见壁上斑驳刻字:
“双梅映月,忠魂不灭”
——那字迹苍劲有力,与母亲遗留药匣暗格中的手记如出一辙。
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断肠草特有的幽香。这是母亲当年教她的追踪之法,唯有忠义军相关的隐秘之地,才会栽种此草作为指引。
沈如晦循着香气稳步深入,指尖抚过石壁上凹凸不平的刻痕,当触及“月”字右下角的缺角时,脚下忽然传来轻微的机括声响。
“啊!”
她下意识侧身,数支淬毒的铁箭自头顶暗格激射而出,箭尖泛着幽蓝冷光,擦着她的肩头飞过,深深钉入对面石壁,箭尾兀自颤抖。
沈如晦惊出一身冷汗,怀中梅花印的红光骤然炽盛,仿佛感应到危险,竟在掌心微微发烫。
她不敢再贸然触碰壁上刻字,取出怀中静观师太所赠的紫檀念珠,将最大的那颗温玉珠按在“月”字缺角处。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石壁如流水般悄无声息滑开,露出一条更为狭窄的通道。通道两侧,每隔数步便嵌着一盏熄灭的油盏,盏底刻着细小的梅花纹,与她腕间的烙印纹路吻合。
沈如晦点燃油盏,火光顺着通道蔓延,照亮了满地青苔与散落的残箭。她刚走不过十步,脚下石板突然下陷,无数锋利的铁蒺藜自下方弹出,如猛兽獠牙,直指她的脚踝。她纵身跃起,落在旁边的凸起石台上,却见石台两侧的石壁骤然合拢,带着呼啸的风声,要将她碾为齑粉。
千钧一发之际,她将梅花印与虎符同时按在石壁内侧的凹槽中。红光暴涨,合拢的石壁猛地停住,随后缓缓退回原位。沈如晦喘息着落地,才发现石壁凹槽旁刻着一行小字:
“非沈氏血脉,擅入者死”。
原来这密道不仅有暗器机关,更有血脉认主的设置。母亲当年烙下的梅花印记,竟是开启忠魂之地的关键。
她继续前行,通道尽头豁然开朗,一间宽敞的狭室映入眼帘。室中央,一具覆着厚厚尘灰的青铜棺椁静静横陈,棺盖上以金粉雕刻着三千个密密麻麻的名字——正是二十年前北境殉国的忠义军将士名录。棺椁两侧,立着十二根盘龙石柱,柱上缠绕着早已干枯的紫藤,花瓣虽谢,却仍残留着淡淡的清香。
“沈姑娘。”
一道苍老的声音自暗处响起,带着岁月的沧桑。
随着话音,狭室四周的烛火次第燃亮,十二名白发老卒自石柱后缓步走出,他们皆身着残破的忠义军铠甲,铠甲上锈迹斑斑,却依旧难掩当年的英气。
为首的老卒须发皆白,手持一柄锈迹斑斑的断剑,剑鞘上刻着“忠魂”二字,他对着沈如晦深深跪拜在地,其余十一人紧随其后,齐声高呼:
“吾等守候二十年,终得见梅花印重现天日!恭迎少主归位!”
沈如晦心中一震,连忙扶起为首的老卒:
“老将军快快请起,沈氏蒙冤多年,今日能寻得忠魂之地,全仰仗各位前辈坚守。”
老卒站起身,目光落在她怀中的梅花印上,眼中泛起泪光:
“此印乃当年沈老将军亲手所铸,分为两枚,一枚掌兵,一枚认主。姑娘手中这枚,正是认主之印,而掌兵之印,据说藏在京城某处,与半块虎符合璧,方能调动忠义军全部兵力。”
沈如晦闻言,心中一动。静观师太的遗训“双印合,忠魂归”,原来竟是指这两枚梅花印。
她自怀中取出虎符,与梅花印并列放在棺椁之上,两者相触的瞬间,棺椁突然震动,棺盖缓缓开启一条缝隙,一缕金光自缝隙中射出,照亮了狭室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
老卒惊呼出声。
沈如晦探头望去,只见棺椁内并无尸骨,唯有一本泛黄的兵书与一枚青铜令牌。兵书封面上写着《忠义军阵图》,令牌上刻着“镇北”二字,与虎符上的纹路严丝合扣。
“沈老将军当年料到有今日,特意将兵书与镇北令牌藏于棺中,嘱托吾等,待认主印现世,便将此物交予少主,助沈家沉冤得雪,护北境安宁。”
老卒将兵书与令牌递到沈如晦手中,语气庄重。
沈如晦接过兵书与令牌,只觉手中沉甸甸的,不仅是器物的重量,更是三千忠魂的期盼与托付。她握紧令牌,目光坚定:
“沈氏子孙,定不负先辈遗志,不负各位前辈坚守,必当扫清奸佞,还朝堂清明,护家国无恙!”
十二名老卒再次跪拜,齐声应和:
“愿追随少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石门外,萧珣拭去唇畔的血迹,玄铁剑斜指地面,剑身映出谷口涌来的密密麻麻的血色曼陀罗纹——那是皇后血手营死士的标识。三百死士如潮水般压境,为首之人身着黑色劲装,腰间佩着一柄狭长弯刀,他缓缓摘下脸上的青铜面具,露出一张阴鸷的面容,正是三日前刚接替李德全职位的新任血手营统领赵穆,皇后最心腹的爪牙。
“靖王殿下,别来无恙?”
赵穆的狞笑在空旷的藏兵谷中回荡,带着浓浓的嘲讽,
“您这‘病弱之躯’,今日怕是要永远留在这藏兵谷,与这些忠义军的孤魂作伴了。”
萧珣缓缓扯下染血的素青外袍,露出内里早已穿戴整齐的玄铁软甲。软甲上雕刻着繁复的梅枝纹路,正是影卫的专属铠甲,坚韧无比,可防寻常刀剑。
他指尖在剑柄的梅纹处轻轻叩击三下,清脆的声响刚落,谷外骤然响起破空之声——廿四支刻着梅纹的箭矢如流星般穿透晨雾,精准无误地没入前排死士的咽喉,无一失手。
“影卫?!”
赵穆骇然后退,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你明明……明明一直缠绵病榻,怎么可能暗中培养如此精锐的势力?”
“本王确实病弱。”
萧珣剑尖点地,咳出的血珠滴落在黄土上,绽开一朵朵刺眼的红梅,
“但取你这等奸佞小人的性命,足矣。”
话音未落,他身形如电,玄铁剑如蛟龙出鞘,带着凛冽的剑风,直扑赵穆。剑风过处,血色曼陀罗纷纷凋零,死士们惨叫着倒地,鲜血染红了藏兵谷的青石地面。
萧珣的剑招大开大阖,带着北境军人特有的肃杀之气,又不失精妙灵动,每一剑都直指要害,仿佛要将这些年的隐忍与愤怒,尽数宣泄在刀刃之上。
当最后一名死士倒地时,赵穆已被剑气逼至绝壁之下,退无可退。他握着弯刀的手微微颤抖,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皇后娘娘不会放过你的!她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你和沈如晦,都活不过今日!”
“是吗?”
一道清冷的女声自身后传来,赵穆猛然回头,只见石门已重新开启,沈如晦立于门内,身后跟着十二名白发老卒,他们手持忠义军的残破军旗,猩红的披风在朔风中猎猎作响,虽只有十二人,却透着千军万马的气势。
沈如晦指尖轻抚怀中重新变得温热的梅花印,目光冷冽如冰:
“赵统领,你以为皇后真的会保你?你不过是她的棋子罢了。”
话音刚落,一支金镶玉步摇破空而来,精准无误地正中赵穆心口。步摇的流苏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坠着的东珠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赵穆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心口的步摇,鲜血顺着步摇的金杆汩汩涌出,他想要开口,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萧珣抬眼望去,沈如晦正缓步向他走来,晨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她手中的镇北令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眼中带着坚定与从容,早已不是那个困在冷宫中的孤女。
“王爷。”
她走到他面前,递过一瓶金疮药,
“藏兵谷的忠魂已唤醒,该回京收网了。”
萧珣接过药瓶,看着她眼中的光,心中微动,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
“好,回京收网。”
三日后的大朝会,紫宸殿内暗流汹涌,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当萧珣伴着晨钟踏入殿门时,满朝文武皆倒吸一口凉气——往日里需乘步辇、靠人搀扶的靖王,今日竟身着素青朝服,徒步登完了九十九级玉阶。他虽仍以素帕掩唇,面色略带苍白,却脊背挺直,步步踏在蟠龙御道正中,那是唯有监国太子才有的殊荣,瞬间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臣,萧珣,有本奏。”
他立于丹墀之下,素青袍角还沾着藏兵谷的尘土,声音虽略带沙哑,却沉稳有力,
“三日前,京郊藏兵谷出现忠义军残部,臣与王妃沈氏前往查探,竟意外发现惊天阴谋。”
殿中顿时哗然,群臣议论纷纷。
兵部尚书周大人率先出列,厉声喝道:
“靖王慎言!忠义军乃是二十年前叛乱的逆党,早已被朝廷剿灭,怎会有余孽尚存?你这是造谣惑众,扰乱朝堂!”
“是吗?”
萧珣自袖中取出一面残破的军旗,猩红的底色上,金线绣出的梅枝犹自闪光,
“那这面在枢密院档案中记载‘已焚毁’的忠义军军旗,为何会出现在新任枢密院事张谦张大人别院的地下密室中?”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张谦脸色骤变,慌忙出列,跪倒在地:
“陛下明鉴!靖王这是栽赃陷害!臣与忠义军毫无瓜葛,这面军旗绝不可能出现在臣的别院!”
“栽赃?”
一道清冷的女声自殿侧屏风后传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沈如晦身着王妃朝服,捧着一个紫檀木匣,缓步而出。她身姿挺拔,神色从容,走到丹墀旁,将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叠墨迹犹新的账册:
“张大人不妨解释一下,为何你别院账册中,会有购买南诏‘苦情花’的记录?而这种‘苦情花’,恰好与二十年前毒杀忠义军主帅的毒药同源,更是柳家暗中炼制蛊毒的主要原料。”
张谦浑身一颤,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辩解之词。
皇帝猛地起身,龙袍下摆拂落案前的茶盏,“哐当”一声脆响,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驿卒跌跌撞撞地闯入大殿,跪地高举军报,声音带着急切与惶恐:
“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突厥突袭边境,连破三城,守将战死,边境百姓流离失所,危在旦夕!”
群臣顿时慌乱起来,议论声此起彼伏。有人主张派兵增援,有人主张议和,吵作一团。
萧珣轻轻咳嗽一声,用帕子掩了掩唇,待殿内安静下来,才缓缓开口:
“臣愿举荐一人,可解北境之危。原忠义军副将周淮安,当年并未战死,如今正在京中隐居,此人精通北境地形与突厥战法,若能启用,定可击退突厥。”
“周淮安?”
皇帝目光骤凛,眉头紧锁,
“此人乃是忠义军余孽,当年朝廷通辑的要犯,怎能启用?”
“陛下,忠义军并非逆党,而是被奸人陷害的忠良之师。”
沈如晦上前一步,语气坚定,
“二十年前,正是张谦与柳家勾结,诬陷忠义军通敌叛国,毒杀主帅,才导致北境防线崩溃。周将军心怀家国,隐居多年,始终关注边境安危,若陛下能给他一个洗清冤屈的机会,他必当以死相报,守护北境安宁。”
“忠魂不死,只是渐凋零。”
萧珣抬眸,与沈如晦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她指尖沾着的金粉在晨光中微微闪烁,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所有的铺垫都已完成,鱼儿已入网。
皇帝沉吟片刻,看着殿外阴霾的天空,又看了看阶下神色坚定的萧珣与沈如晦,终于缓缓开口:
“传朕旨意,即刻宣周淮安上殿。”
当周淮安穿着一身蒙尘的铠甲踏入大殿时,张谦突然暴起,挣脱侍卫的阻拦,夺过身旁禁军的佩剑,直扑沈如晦:
“贱人!都是你坏了我的大事!我要杀了你!”
“放肆!”
禁军统领赵毅反应极快,一脚将张谦踹倒在地,长剑直指他的咽喉。
混乱中,一枚柳叶镖突然从殿柱后射出,直奔御座上的皇帝,速度快如闪电,猝不及防。
“铛!”
萧珣横剑格挡,以剑鞘精准击落暗器,柳叶镖“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唇边却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容:
“看来有人,比突厥更想让我朝动荡不安啊。”
皇帝看着萧珣染血的衣袖,又看了看地上的柳叶镖——那是柳家死士常用的暗器,心中已然明了。他脸色铁青,沉声道:
“彻查此事!张谦勾结逆党,意图谋害朕,打入天牢,严刑审讯!即日起,靖王暂领枢密院事,总揽军务;周淮安官复原职,即刻领兵前往北境,击退突厥!”
“臣,遵旨!”
萧珣、沈如晦、周淮安三人同时跪拜,齐声应和。
满朝文武见状,纷纷跪倒在地,高呼
“陛下圣明”。
紫宸殿内的暗流,在这一刻暂时平息,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暮色初临,靖王府的梅林笼罩在淡淡的余晖中。梅枝轻摇,落英缤纷,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梅香。
沈如晦坐在廊下,为萧珣更换臂间渗血的绷带。他肩头的刀伤在回京途中又崩裂了,鲜血浸透了纱布,触目惊心。指尖触及他腕间一道浅浅的旧疤时,沈如晦动作微顿——那是十年前,他翻墙潜入冷宫为她送药,不慎被碎瓷划伤的痕迹,这么多年,竟仍未褪去。
“王妃可知,为何府中梅树从不结果?”
萧珣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目光深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沈如晦仰头看他,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映得他眸中的梅影愈发清晰。她轻轻摇头:
“不知。”
“因为我在等,等一个肯与我共赏花开的人。”
他轻笑,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淡淡的药香与梅香,
“当年在冷宫,你说最喜欢梅花,待梅花开遍,便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便在府中种满梅树,年年盼着你能来,盼着与你共赏梅开。”
夜风拂过,梅枝轻颤,落下几片花瓣,落在他们的肩头。
沈如晦忽然发现,每株梅树的根系处,都埋着一枚刻字的卵石——那些卵石的形状与纹路,正是她幼时在冷宫中把玩的那匣雨花石。没想到竟被他收藏至今,还种在了梅树下。
“王爷早就……”
她心中一暖,眼眶微微发热。
“很早就知道,你会成为我的王妃。”
萧珣抬手,轻轻拂去她发间的花瓣,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
“从你第一次偷爬宫墙,为我采药疗伤那日起,我便知道,你是我此生想要守护的人。这些年装病自晦,暗中培养势力,不仅是为了自保,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护你周全,为沈家沉冤得雪。”
梅香暗涌间,两人相顾无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温情。
就在这时,一名影卫急匆匆地闯入梅林,神色凝重:
“王爷,王妃,天牢传来消息,柳如烟中毒身亡了!”
沈如晦与萧珣对视一眼,眼中的温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的寒光。
“查清楚了吗?是何人所为?”
萧珣沉声问道。
“回王爷,柳如烟是服毒自尽,怀中搜出半枚青铜梅花印,与王妃手中的那枚极为相似,但细看之下,纹路略有不同,应该是赝品。”
影卫如实禀报。
沈如晦心中一动,柳如烟手中怎会有梅花印的赝品?她的死,是畏罪自杀,还是被人杀人灭口?
“看来,真正的博弈,此刻才刚刚开始。”萧珣缓缓开口,目光望向京城的方向,那里,坤宁宫的灯火正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