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维恩·韦德坐在美航球馆主队更衣室的理疗床上，膝盖上敷着冰袋。冰水渗进绷带的触感很熟悉，熟悉得像他右膝半月板上那些年复一年的磨损。更衣室电视正在回放昨晚的录像，画面里的他还在尝试变向突破——左肩沉，右脚蹬，第三步起跳时左膝明显顿了一下。
训练师在旁边说：“这个角度落地可以再调整——”
“我知道。”韦德打断他，眼睛没离开屏幕，“但比赛里没时间调整。”
电视切换到另一个镜头：勒布朗在弧顶组织，韦德从底线借双掩护兜出来，接球，面前两米没人。他犹豫了半秒——就半秒——李特已经扑到面前。球勉强出手，砸在前沿。
“这个呢？”训练师问。
韦德没说话。他伸手拿过遥控器，把画面倒回去，定格在自己接球的瞬间。确实是大空位。放在七年前，甚至五年前，这种球他会毫不犹豫地起跳，出手，然后转身回防——球进不进，落地前就知道了。
现在他会多想一步：膝盖能不能支撑这个起跳动作？落地时哪只脚先着地？下一回合防守还能不能跟上李特的无球跑动？
就这一步，足够了。足够让李特这种级别的防守者从三米外扑过来，足够让一次绝佳机会变成一次勉强出手。
韦德关掉电视。更衣室里只剩下空调的嗡鸣声和冰袋融化的滴水声。更衣柜的门半开着，他能看见里面挂着的三号内衬球衣，边缘已经有些磨损。这件衣服他穿了九年，从美航球馆还叫“美国航空竞技场”时就开始穿。九年里，他拖着这双膝盖打了六百多场常规赛，一百多场季后赛，拿了枚戒指，也攒下了一沓厚厚的医疗报告。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沉。勒布朗推门进来，训练服湿透了贴在身上，头发滴着汗。他看了眼韦德，又看了眼黑屏的电视：“又在看录像？”
“看自己怎么变慢的。”
勒布朗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拧开一瓶水灌了半瓶：“你不慢。”
“别哄我。”韦德把冰袋换到另一条腿上，“李特防我的时候，他知道我第一步没以前快了。”
“但他还是不敢放你中投。”
韦德笑了声，有点干：“因为中投是我现在唯一还能稳定贡献的东西。突破？造犯规？那些属于2006年的德维恩·韦德。”
勒布朗沉默了几秒。更衣室角落里，哈斯勒姆正在往脚踝上缠绷带，胶布撕开的声音很刺耳。波什已经洗完澡出来，头发湿漉漉地坐在自己的柜子前发呆。这个更衣室里的每个人都带着伤，物理的或者心理的，但韦德觉得自己的伤不一样——他的伤是公开的秘密，是每一份球探报告都会用加粗字体标明的弱点，是李特今晚会继续攻击的靶心。
“G4，”勒布朗终于开口，“斯波可能会调整你的上场时间。”
“我知道。”
“也可能让你多打无球。”
“我也知道。”韦德看着自己的膝盖，冰袋边缘渗出的水渍在皮肤上蔓延，“去年夏天我降薪续约的时候，就猜到会有这一天。球队需要空间签更多人，需要有人做出牺牲。”
还有战术地位。还有关键时刻的球权。还有“this is my house。”那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勒布朗拍了拍他的肩，手很重：“我们还需要你。尤其是防守端，李特——”
“李特交给我。”韦德打断他，“至少在我还能站在他面前的时候。”
速贷球馆的客队更衣室，布登霍尔泽在白板上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一个圆圈代表禁区，外面画了五个小叉。
“热火的进攻，”教练用马克笔敲了敲那个圆圈，“百分之六十二的得分来自这里或者罚球线。勒布朗的突破，韦德的突破，波什的中远投——他们的进攻体系建立在对禁区的冲击上。”他在禁区外画了个更大的圈，“所以今晚，我们把防守重心收到这里。罚球线以内，不允许他们轻松得分。”
李特盯着那个图。他在想昨晚看的录像——热火前三场在禁区外的命中率：勒布朗中距离41%，韦德38%，查尔莫斯和巴蒂尔的三分倒是可观，但出手数有限。如果骑士收缩，放热火在中远距离投篮，他们能投死比赛吗？
“他们会投开的。”阿泰在旁边说，像是读懂了李特的思绪，“巴蒂尔不能放。”
“放。”布登霍尔泽说，“但不是完全放。给他一步空间，让他接球后需要调整才能出手。而这一步，足够我们的轮转补到位。”他看向李特，“你的任务还是韦德。但今晚，你放他投篮，重点防突破。他起步，你就后撤，把他往底线赶——泰森和大卫在那边等着。”
钱德勒和大卫·李同时点头。
“进攻端，”教练换了个颜色的笔，“我们要投三分。热火为了护框，一定会收缩。外线会有空位。凯里，文斯，安德烈——你们接到球就投，不要犹豫。投丢了算我的，不投就下来坐板凳。”
欧文转了转手里的笔：“如果他们扩出来呢？”
“那就突进去。”李特接过话，“他们扩，内线就空。突分，再突分，直到找到最好的机会。”
更衣室的门被敲响，工作人员探头进来：“还有十分钟出场。”
布登霍尔泽最后拍了拍手：“记住，他们越急，我们越要冷静。他们想一拳打死我们，我们就打满十二回合。”
球员通道里已经能听见主场观众的呐喊。李特系紧鞋带，原地跳了两下。伊戈达拉伸展着肩背走过来：“你猜韦德今晚会怎么打？”
“前两回合会试突破。”李特说，“如果突不进来，就会开始中投。如果中投也不顺……”他没说完。
“就会迷茫。”伊戈达拉接上。
李特点头：“迷茫的人会做两件事：要么强行证明自己，要么把球给别人。无论哪种，对我们都有利。”
出场后，李特特意看了眼对面的韦德——他正在和勒布朗击掌，动作很用力，像是要把什么情绪传递出去。
跳球前，韦德走过来和李特碰了碰拳头：“今晚会不一样的。”
“每场你都这么说。”李特回敬。
“这次是真的。”
“那就让我看看。”
开场第一个回合，勒布朗就在弧顶要球。伊戈达拉单防，留了一步空间。勒布朗试探步，伊戈达拉不动；再探，还是不动。勒布朗选择干拔中投——球划出一道平直的轨迹，砸在后沿弹出。
钱德勒收下篮板，一传给李特。李特推进到前场，面对韦德的防守，没有叫挡拆。他运球后退两步，突然加速向右突破——韦德滑步跟上，但李特急停，后撤，起跳。
三分命中。
回防时，李特对韦德说：“放你一步，是尊重你的中投。但你要是突进来——”他指了指已经站好位置的骑士内线，“那儿有三个人等你。”
韦德没说话。下一回合，他果然在肘区要球，背身靠住李特。靠了两下，转身面框，虚晃，李特没跳。韦德再晃，李特还是没动。进攻时间还剩五秒，韦德选择翻身跳投——李特伸手干扰，指尖碰到球。
球砸在篮筐侧沿弹出。大卫·李抢下篮板。
热火开局四投零中。斯波尔斯特拉站在场边，双手插在西装裤兜里，脸色很沉。
骑士的进攻则打得耐心。欧文和大卫·李挡拆，热火换防，欧文小打大面对波什，连续变向后撤步中投命中。下一回合，和钱德勒挡拆，欧文突破分给底角的伊戈达拉，后者空位三分命中。
8比0。
第一个暂停时，李特下场时看了眼记分牌，又看了眼热火板凳席——韦德正用毛巾擦汗，勒布朗在听斯波尔斯特拉说话，但眼神飘向这边。
“继续收缩。”布登霍尔泽在白板上画着，“他们还没找到节奏。勒布朗会开始强攻内线，泰森，你要做好准备。”
钱德勒点头：“让他来。”
重新上场后，勒布朗果然开始往里杀。他借波什掩护突破，伊戈达拉被挡住，勒布朗直冲篮下——钱德勒站在合理冲撞区外半步，高举双手，不跳。
勒布朗强行起跳，在空中和钱德勒对抗，球出手的瞬间失去平衡。裁判没响哨。球砸在篮板上弹出来，李特收下篮板。
快攻中，李特传给跟进的欧文，欧文再分底角伊戈达拉，三分命中。
11比0。
美航球馆的客队替补席一片死寂。勒布朗双手叉腰站在底线，看着记分牌，看了三秒。韦德走过来拍拍他的背：“慢慢来。”
“慢慢来就他妈要输了。”勒布朗甩开他的手。
这话说得有点响，李特在前场都听见了。他看了眼韦德，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有点空。
热火终于由波什中投打破得分荒。但骑士的进攻已经打开。李特开始有意识地找外线机会：他突破吸引包夹，分给伊戈达拉，再转底角欧文，卡特再转四十五度大卫·李——三次传球，热火防守轮转彻底乱套，大卫面前没人。
三分命中。
14比2。
第一节打到一半，骑士已经命中四记三分。热火的防守越扩越大，内线空间越来越大。李特看准机会，一次假传真突，过掉韦德后直杀篮下，面对补防的哈斯勒姆，空中换手上篮命中，还造成犯规。
加罚命中，17比2。
斯波尔斯特拉又叫暂停。这次他没画战术，只是对球员吼——隔着半个球场，李特都能看见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
“他们在赌。”李特对围在一起的队友说，“赌我们的三分不会一直准。所以我们得让他们赌输。”
“怎么输？”阿泰问。
“继续投。”李特说，“空位就投，大空位更要投。投到他们不敢收缩为止。”
暂停回来，热火试图用外线火力回应。但骑士的收缩策略执行得更坚决——勒布朗突破，三个人合围；韦德中投，李特只伸手不跳；波什背打，大卫·李顶住下盘，钱德勒随时准备协防。
热火只能在外线倒球。倒来倒去，最后总是以勉强出手结束。而骑士每次进攻都在传导，都在找最佳机会。
第一节结束，骑士35比18领先。三分球8投5中。
节间休息，李特坐在板凳上，他看向对面，韦德正仰头灌水，喉结滚动得很急。勒布朗在听助理教练说话，但眼神涣散。波什用毛巾盖着头。
“他们乱了。”伊戈达拉说。
“还不够乱。”李特说，“要让他们从内部开始怀疑。”
第二节开始，骑士换上轮换阵容：卡特主控，配阿泰、波西、大卫·李和米利西奇。热火则让勒布朗休息，韦德带队。
这套阵容本该是热火的追分机会——韦德面对卡特有速度优势。但李特的分析起了作用：韦德第一次突破，卡特后撤防守，把他引到底线。米利西奇和大卫·李已经等在那里。
韦德被迫急停跳投——打铁。
反过来，卡特和大卫·李打挡拆，热火换防，卡特小打大面对哈斯勒姆，连续胯下后撤步三分——命中。
分差来到20分。
美航球馆第一次响起零星的嘘声，不知道是对主队还是对客队。韦德运球过半场时，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他在弧顶叫哈斯勒姆挡拆，骑士换防，大卫·李跟出来。韦德加速突破，大卫·李跟得有些吃力——但米利西奇已经从弱侧补防过来。
韦德在空中扭身想传球，发现巴蒂尔被阿泰贴着，查尔莫斯被波西盯着。他只能强行出手，球砸在篮筐上高高弹起。
钱德勒抢下篮板，一传给快下的卡特。前场二打一，卡特助攻波西上篮得分。
22分分差。
斯波尔斯特拉站在场边，双手抱胸，没叫暂停。像是已经认定了这一节的结局。
韦德下一个回合选择了中投。他在右侧四十五度接球，面对卡特的防守，运一步，起跳——动作很标准，弧线也不错。但球在篮筐上转了两圈，滑了出来。
回防时，韦德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李特在场下看到了这个动作——那是投手失去手感时的本能反应：怀疑自己的投篮姿势，怀疑出手角度，甚至怀疑篮球本身。
半场结束前两分钟，勒布朗重新上场。他上来就强攻内线，造成钱德勒第二次犯规，两罚全中。防守端，他开始盯防卡特，用身体优势压迫。热火打出一波6比0，分差回到16分。
但骑士马上回应。李特重新上场，第一个回合就在弧顶命中三分。勒布朗换防过来，李特面对他，连续变向后撤步——勒布朗扑防，李特假投真传，击地给顺下的大卫·李，轻松上篮。
半场结束，骑士62比42领先20分。
更衣室里，布登霍尔泽没多说什么。他只是把数据单贴在白板上：热火半场禁区得分12分，中远距离出手28次，命中9球。骑士三分球15投8中。
“继续。”教练只说了一句。
下半场开始，热火明显加快了节奏。勒布朗和韦德开始频繁冲击篮筐，哪怕面对三人合围也强行出手。裁判的哨子开始偏向主队——勒布朗连续两次突破造成犯规，韦德也搏到一次三分犯规。
分差一度缩到14分。
但骑士的三分雨没停。李特在第三节中段命中个人第四记三分，进球后他对着热火替补席摊手，像是在说“我也没办法，就是能进”。欧文紧接着又命中一记，卡特在底角接李特突分，再中一记。
分差回到22分。
热火开始急了。勒布朗在一次快攻中想隔扣钱德勒，被后者结结实实盖下来。球出界前，勒布朗对着裁判吼：“这他妈是犯规！”
裁判没理。钱德勒捡起球发给李特，慢悠悠地说：“想扣我？再长高五英寸试试。”
李特推进到前场，发现热火的防守已经彻底乱套。韦德和查尔莫斯在沟通换防时出现失误，两人同时扑向欧文，底角的伊戈达拉完全空了。
球传到，伊戈达拉调整了一秒，然后出手。
三分命中。
25分分差。第三节还剩三分钟。
斯波尔斯特拉终于放弃了。他换下了勒布朗和韦德，换上纯替补阵容。投降的姿态很明显。
李特在下一个死球时也被换下，下场时他和布登霍尔泽击掌，然后坐回板凳。
垃圾时间很漫长。骑士的替补们还在认真打，热火的替补则在敷衍。分差一度拉开到31分。终场前两分钟，主场观众已经有人开始退场——他们不想看最后的记分牌。
终场哨响，骑士112比84狂胜28分。大比分3比1。
李特和队友击掌庆祝，但庆祝得很克制。系列赛还没结束，他们都知道。走过球员通道时，他看见韦德低着头快步走进客队更衣室，勒布朗跟在后面，两人都没说话。
李特洗完澡出来，更衣室已经空了一半。走出更衣室时，他看见走廊尽头有个人影——是韦德。他没走，靠在墙上，手里拿着瓶水，但没喝。
李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
韦德听见脚步声，抬起头。他眼睛有点红，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别的什么。
“打得好。”韦德先开口，声音有点哑。
“你们会反弹的。”
韦德笑了下，很淡：“……是啊。”他拧开瓶盖，灌了口水，“李特，问你个问题。”
“问。”
“如果你知道自己每打一场，离退役就近一步，”韦德看着手里的水瓶，“你还会不会像今天这样防我？放我投篮，逼我突破，让我每个回合都得拼命？”
李特没立刻回答。走廊的灯光从头顶照下来，在两人之间投下长长的影子。
“会。”他终于说，“因为这是对你的尊重。无论是2005还是2006，无论有没有沙克，我确实被热火队淘汰，你赢过我，所以咱俩是朋友，我会尽我可能防你。”
韦德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点点头：“谢了。”
“不客气。”
韦德直起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他又回头：“你知道吗？去年夏天我降薪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这是为了组建更好的球队，为了赢更多冠军。我当时信了。但现在……”他没说完，只是摇摇头，“现在我觉得，有些牺牲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他转身走了。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越来越远。
李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然后卡特突然出现拍了怕他的肩膀。没说话
“赢了球，但看见有人正在失去一些东西。”李特突然说道，“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比如？”
“比如‘理所当然’的感觉。”李特闭上眼睛，“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是球队核心，理所当然地拿顶薪，理所当然地每个关键时刻都有球在手……那些东西一旦开始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卡特叹了口气：“这是每个球员都会经历的事。”
“但看着它发生，还是……”李特没找到合适的词。
“还是很难受。就像我受伤的时候，我知道有些动作再也做不出来了。但能怎么办呢？要么停下来，要么换种方式打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