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钟声像生锈的铁片摩擦,杜明几乎是弹坐起来的。窗帘缝隙里渗进的不是晨光,而是一种青灰色的微光,将房间照得如同沉在水底。他摸向床头的水杯,指尖触到杯壁时猛地缩回——水里浮着细小的白色鳞片,像某种鱼的蜕皮。
走廊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比昨天更重,像是有人拖着湿漉漉的锁链。杜明推开门,正看见那个穿制服的女人在擦楼梯扶手,她的手套吸饱了水,每擦一下就留下一道深色的水痕。张远站在图书室门口,脸色比纸还白,手里捏着半张撕下来的书页。
“你看这个。”张远把书页递过来,上面用红墨水画着海岛的简易地图,密林深处标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像只眼睛。“书里说每天退潮时,岛的西侧会露出一条路,能通到祭祀台。”
林薇从二楼走下来,她的套装袖口沾着泥土,显然早就出去过。“我去看过海岸线,”她声音发紧,“沙滩上有脚印,不是我们的,很大,像是……带蹼的。”
肖冉缩在餐桌旁,面前的早餐一口没动。煎蛋的蛋白上布满细密的小孔,像是被什么东西啄过。“李哲的东西不见了,”她突然开口,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我去他房间看,衣柜是空的,连床板都被掀开了。”
杜明的心沉了下去。按照规则第六条,李哲的存在正在被强行抹去。他看向厨房门口,老陈还没出现,只有那扇厚重的门帘低垂着,偶尔晃动一下,像是后面有人在呼吸。
“我们得去密林看看,”张远突然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规则里只说白天能在公共区域活动,但没说不能离开餐厅。祭祀台上说不定有离开的线索。”
“你疯了?”林薇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谁知道林子里有什么?昨天的纸条没说过密林的事!”
“总比坐以待毙强。”张远的眼镜反射着青灰色的光,“老陈在厨房做什么?那些海鲜是从哪来的?我们总得找到答案。”
杜明看向窗外,密林的边缘在雾中若隐若现,枝叶间似乎有黑影闪过。他想起昨天李哲消失前的样子,又看了看肖冉空洞的眼神,突然握紧了拳头:“我跟你去。”
林薇盯着他们看了几秒,最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扔给杜明:“我在餐厅守着,下午三点前必须回来。如果没回来……”她没再说下去,但每个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穿过餐厅后门时,杜明闻到一股浓烈的海腥味,比餐桌上的海鲜更腥,带着腐烂的气息。门外的鹅卵石路尽头就是密林,树木的枝干扭曲缠绕,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树皮是深灰色的,摸上去黏腻潮湿,指尖能感觉到细小的凸起,像是鳞片。
“跟着地图走,别偏离路线。”张远把那张书页揣进防水袋,“书里说听到有人叫名字千万别回头,那是‘海灵’在引你迷路。”
密林里异常安静,连虫鸣鸟叫都没有,只有他们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阳光被浓密的枝叶过滤成斑驳的光点,落在地上像流动的光斑。走了大约半小时,杜明突然发现周围的树木开始变得奇怪——树干上布满了孔洞,大小不一,边缘光滑,像是被某种东西啃咬过。
“你听。”张远突然停下脚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阵细微的低语从前方传来,像是无数人在同时说话,声音又轻又黏,像是含着水。杜明握紧了手里的折叠刀,掌心全是汗。那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边,他甚至能分辨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像是在说“回来”“祭品”。
“别看旁边,往前看。”张远的声音在发抖,却异常坚定。
杜明强迫自己盯着前方的路,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左侧的树洞里有东西在动。那是一只苍白的手,指甲又尖又长,正从树洞里缓缓伸出来,指尖滴落着粘稠的液体。他猛地移开视线,心脏狂跳不止。
不知走了多久,低语声突然消失了。眼前出现一片开阔地,中央矗立着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上面刻满了螺旋状的花纹,和餐厅里那些画作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岩石顶端插着几根风化的木桩,上面缠着干枯的海草,像某种仪式留下的痕迹。
“这就是祭祀台。”张远喘着气,从防水袋里掏出地图对照,“你看岩石底部。”
杜明蹲下身,发现岩石底部有一道凹槽,里面嵌着一块石板,上面刻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潮汐守则】
月升时,第三道浪会带来钥匙。
月落时,别数沙滩上的脚印。
当雾变成绿色,待在有灯光的地方。
记住,海灵不喜欢干燥的东西。
石板边缘有新鲜的划痕,像是刚被人翻动过。杜明伸手摸了摸那些字,指尖触到冰冷的岩石,突然感觉到一阵震动,像是从地底传来的。他抬头看向张远,发现对方正盯着祭祀台后方的灌木丛,脸色惨白。
灌木丛里有东西在动,不是一只,而是很多。它们的轮廓像人,却比人矮很多,皮肤是灰绿色的,布满褶皱,手指间有明显的蹼。它们没有眼睛,脸上只有两个黑洞,正朝着祭祀台的方向缓慢移动。
“跑!”张远嘶吼一声,转身就往回跑。
杜明几乎是本能地跟上去,折叠刀在慌乱中掉在了地上。那些东西发出尖锐的嘶鸣,声音像指甲刮过玻璃。他能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某种黏液滴落的声音,越来越近。
跑过刚才那片有树洞的区域时,杜明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脚踝。他低头一看,那只从树洞里伸出来的手正死死攥着他的裤脚,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树洞里传来清晰的低语声,这次他听清了,那声音和李哲的声音一模一样:“杜明,救我……”
“别回头!”张远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杜明狠下心,用另一只脚狠狠踹向那只手。手猛地松开了,他趁机挣脱,踉跄着往前跑。身后的嘶鸣声越来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密林深处,他才敢停下来,扶着树干大口喘气。
“它们……它们是什么?”杜明的声音嘶哑,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张远瘫坐在地上,指着自己的裤腿——上面沾着几滴绿色的黏液,正缓慢地腐蚀着布料,留下一个个黑洞。“书里说,是被海灵同化的人。”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那些违反规则消失的人,没有死,变成了……变成了那样。”
回去的路仿佛比来时长了一倍。他们不敢再走得太快,生怕惊动了什么。路过一片挂满白色藤蔓的地方时,杜明突然发现藤蔓上缠着什么东西——是一串钥匙,其中一把的形状和他们客房的钥匙一模一样,上面刻着“304”。
“是李哲的房间号。”张远的声音发颤,“他真的……”
杜明把钥匙摘下来,塞进衣兜。钥匙冰冷刺骨,像是刚从海里捞出来的。他突然想起祭祀台上的潮汐守则,月升时的第三道浪会带来钥匙。难道李哲的消失,和潮汐有关?
回到餐厅时,已经是下午两点。林薇正站在窗边,脸色凝重地看着外面的海面。肖冉不在餐厅里,大概还在房间里。
“你们回来了。”林薇转过身,看到他们狼狈的样子,眼神沉了沉,“刚才雾变成绿色了,持续了大约十分钟。”
“绿色的雾?”张远突然站起来,“祭祀台上的守则说,雾变成绿色时要待在有灯光的地方!”
“我知道,”林薇指了指天花板上的吊灯,“我把所有灯都打开了。不过……”她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我在雾里看到东西了,很多影子在沙滩上走,朝着餐厅的方向。”
杜明走到窗边,外面的雾已经变回了白色,但海面上的浪头变得异常汹涌,暗绿色的浪花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摸了摸衣兜里那串冰冷的钥匙,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李哲是昨天消失的,而今天他们就在祭祀台附近看到了那些被同化的“人”,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傍晚时分,老陈端来晚餐。今天的菜是清蒸鱼,鱼眼圆睁,死死盯着天花板,鱼腹被剖开,里面塞满了白色的海砂。肖冉看到鱼的瞬间就尖叫起来,捂住脸冲进了房间。
“看来有人不太喜欢今天的菜。”老陈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诡异的愉悦,他拿起一把银勺,轻轻敲了敲鱼的头部,“多新鲜啊,早上刚从海里捞上来的。”
杜明看着那鱼的眼睛,突然觉得它的眼神很熟悉,像极了李哲生气时的样子。他胃里一阵翻涌,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老陈,”张远突然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这岛上……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老陈舀起一勺海砂,慢慢撒在鱼身上,动作像在进行某种仪式。“没有,”他头也不抬地说,“只有我和各位,还有那些制服人员。”
“那我们在林子里看到的是什么?”杜明追问。
老陈终于抬起头,眼神幽深如潭:“林子里?各位不是应该待在餐厅里吗?”他放下银勺,用餐巾擦了擦手,“规则里说,白天可以在公共区域活动,但没说可以去密林吧?”
杜明和张远瞬间僵住了。他们以为规则里没提到密林就可以去,却没想到这本身就是一条隐藏的禁令。
老陈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厨师服的领口,笑容温和却带着刺骨的寒意:“看来各位需要好好记住规则,无论是写在纸上的,还是没写出来的。今晚的‘访客’,可能会特别热情。”
他转身走进厨房,门帘落下的瞬间,餐厅里的灯光突然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了。窗外的风声变得尖锐起来,像是有人在哭嚎。杜明摸索着找到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柱扫过墙壁上的画作时,他突然发现画里的海洋生物位置变了——它们都转过头,用那双扭曲的眼睛,死死盯着二楼的方向。
走廊里传来肖冉压抑的哭声,紧接着是急促的敲门声,不是敲她的门,而是敲每一间房的门,“咚、咚、咚”,节奏缓慢而沉重,像是用石头在砸门。
杜明冲到门口,反锁了门锁,后背紧紧贴着门板。他能感觉到门板在震动,仿佛外面的东西随时会破门而入。他想起规则里的话——晚餐后会有“访客”敲门,不要回应,更不要看猫眼。
敲门声持续了很久,中途夹杂着模糊的低语,像是肖冉的声音,又像是李哲的,还有一些陌生的、黏腻的音节。杜明死死捂住耳朵,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直到敲门声渐渐远去,走廊里再次恢复死寂,他才敢大口喘气。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杜明看着那道光带,突然想起祭祀台上的潮汐守则——月升时,第三道浪会带来钥匙。
他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隙。海面上的月光碎成一片银辉,浪头正一道接一道地拍打着沙滩。他数着,第一道,第二道……当第三道浪退去时,沙滩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那是一把钥匙,插在湿润的沙子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而钥匙的形状,杜明认得,是林薇房间的钥匙——203。